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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薰子并不讨厌这个叫近藤的医生。那从不轻率表态,只追求客观事实的态度,大约是身为医生最正确的姿态吧。但唯独这一次,他的话听上去格外冷酷,就像是用“不要做梦”来完全否定了自己。

    望着安眠的女儿,薰子再次告诉自己不能放弃。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说这孩子再也不会醒来,她也会继续相信下去。

    薰子把手伸进毛毯里,握住了瑞穗的胳膊。女孩的胳膊就像果汁软糖一样柔软,比沉睡之前细了些。这也难怪,都没怎么运动过,肌肉在一天天萎缩下去。

    她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刚过下午五点。该准备晚饭了,这样六点多就可以吃饭。预定八点之前吃完,收拾好。今晚会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来访。

    快到九点的时候,玄关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在瑞穗的房间里,薰子刚刚和千鹤子一起,给瑞穗喂完饭。

    敲门声响起,开门一看,身穿外套的和昌站在外面。他朝千鹤子说了声“晚上好”。

    “啊,晚上好。”千鹤子应道。她没说“你回来了”。

    和昌现在仍然独自居住在青山的公寓里。千鹤子最近已经知道了女儿女婿分居的事情,却没有追问,大概已经从美晴那儿知道了事情始末吧。

    “是不是正在忙?”

    “没关系的。”她回答。

    和昌脱下外套,向女儿的轮椅走去。因为刚吃过饭,为了不让食物逆流,瑞穗的身体稍稍抬高了些。

    “有什么变化吗?”和昌凝视着女儿的脸,问道。

    “没什么。恢复得很好呢。”

    “这样啊。”和昌轻轻握住女儿的手,像要确定触感似的动了动手指,回头向门口看去。

    那儿站着一个男人,年龄大约三十岁左右,也穿着外套,抱着个大箱子。身材瘦长,相貌清秀。青年向薰子她们点头致意。

    “这就是电话里说的那位星野君。可以让他进来吗?”和昌问。

    薰子点点头。“嗯,当然可以。”

    “进来吧。”和昌对星野说。星野道了叨扰,便进屋站在瑞穗面前,表情因紧张而稍微有点僵硬。

    星野看了瑞穗半晌,微笑着对薰子说:

    “真可爱呀。”

    看见他的那一刻,薰子就感到这个人可以信赖。他的笑容毫无做作之意,让人觉得是完全发自内心的。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谢谢”。

    “生人呢?”和昌问。

    “刚睡。”

    “星野君做了不少准备。可以谈一谈吗?”和昌问。

    “好的。——妈妈,这里交给你可以吗?”

    “放心吧,你们慢慢谈。”千鹤子说。她也知道和昌等人今晚的来意。

    和昌与星野移动到了起居室。薰子端出饮料,星野却拒绝了。“我想专心说明。”

    真是个认真的人啊,薰子想,工作一定做得很好。

    星野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放在小桌上,敲了几下键盘,屏幕上出现了一段视频。

    画面上是一头黑猩猩,戴着个头盔似的物体。头盔上接出几条电线,顶端似乎连在黑猩猩背上。黑猩猩面前放着一只带把手的箱子,它的右手被固定成握把手的姿势。

    “这只猩猩因脊髓损伤,无法自主活动手脚。但通过训练,它明白,只要用力摇动把手,就能获得食物。”星野说着,开始播放视频。

    黑猩猩盯着箱子,眨眨眼,又动动脖子,但握着把手的手一动不动。

    “就像这样,手动不了。但是——”

    星野刚说完,画面上出现了一只手,似乎是实验者的,拿着一个小小的装置,按下了开关。

    薰子叫出声来。黑猩猩的右手动了起来,前后摇动着把手。

    实验者关闭了开关。黑猩猩的右手又不能动了。再次按下开关。手又动了——

    星野将视频暂停。

    “这只猩猩头部植入了电极,能从大脑皮质获取电信号。信号通过特殊的电子回路,到达脊髓损伤部位,这样,手就可以正常活动了。”

    “简单地说,就是把大脑指令直接送到肌肉去。”和昌在旁边补充道。

    薰子看看和昌,又看看星野,叹息道:“真了不起啊。”

    “当然,要实用化还需要一段时间。就算是让麻痹了的手脚重新可以活动,也不能单纯只是活动而已,还要有触觉,能感知温度。”

    “这样啊。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厉害。只是——”薰子把目光从画面上移开,“这只黑猩猩的大脑没有异常吧?”

    她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异常,恐怕没什么参考价值。

    星野似乎明白她想说什么,点点头,又敲了敲键盘。屏幕上出现了另一段视频。这次拍的不是黑猩猩,是个人,身穿降落伞上用的那种系带,吊在半空。

    “这名男性是健康的,手脚可以自由活动。”星野开始说明,“您看他胳膊上连着电线就明白了吧。为了调查胳膊试图运动时大脑发出的指令,正在观察流经肌肉的电流。将电流经过特殊处理,转化为信号,传送到腰部的磁力刺激装置上。”

    就像星野所说的,男人胳膊上的电线连在一部带显示器的装置上。从那儿又拉出一根电线,连在男人的腰部。

    “请仔细看。”星野开始播放视频。

    似乎接到了什么信号,男人动了起来。在吊在半空的状态下,他的胳膊前后摆动着。装置的显示器上出现了波形。

    “显示器上的波形是胳膊的肌电图。男人的下半身呈放松状态,所以脚动不了,只能这样伸着。不过,如果将电信号送到腰部的磁力刺激装置上,会怎么样呢?”

    实验者按下了某个开关。下一个瞬间,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正在摆动胳膊的男人,脚也以同样的频率开始前后晃动起来。就跟刚才的黑猩猩一样。

    星野按下暂停键。

    “步行是一种高度自动化的运动,大部分由脊髓控制。走路并不是先想要迈出右脚,接着想要迈出左脚。粗率地说,大脑只是发出了‘走’这样一个简单的信号而已。实验表明,这一信号也可能是由摆动胳膊的信号加工制造而成的。不用说,这就是为了让脊椎损伤者也能行走而进行的研究。”

    “这项研究的要点有二,”和昌接了上去,“第一,不把大脑发出的信号送往脊椎。受试者本人没想动脚的,是脚自己在动。第二,没有侵袭行为,也就是说,受试者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磁力刺激装置只是个线圈,贴在腰后面而已。”

    “也就是没必要做手术对吧?”薰子向星野确认。

    “没必要。”年轻的技术人员回答,“然后,只要沿着脊髓排列数个线圈,各自传输信号,就有可能让全身各处的肌肉动起来。”

    “……这样啊。那么,啊,这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她舔了舔嘴唇,接着说,“我女儿那样的身体,也能动起来吗?”

    星野有点紧张,他转头看着和昌,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看是否要回答。见上司微微点头,他便回头对薰子说:

    “我认为可以。脊髓并未受损,动不了才叫奇怪呢。”

    这话听在薰子耳中无异于仙乐。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是这么回事。”和昌说,“技术上没有问题。接下来,就是要不要做的问题了。这还是由你来决定比较好。”

    “我的心已经决定了。做吧。我想做。——星野先生,我可以拜托你吗?”

    “如果我接到指示的话……可以的。”

    薰子凝视着丈夫。

    “或许又要花很多钱了。”

    “那算不了什么,”和昌摆摆手,“那,星野君,能不能尽快,明天就开始工作呢?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好的。”星野收起笔记本电脑。

    薰子把两人送到玄关。社长居然把自己的家留在身后,对这件事,星野并没有提出疑问。他大概还在考虑更加复杂的事情吧。

    “那么,再联系。”和昌披上外套,对薰子说。

    “好。啊,老公,”薰子抬头看着丈夫,“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说什么呢,”和昌皱眉道,“好了,晚安。”

    “晚安。”

    “告辞。”星野低头致意。薰子也再次道谢。

    回到瑞穗的房间时,她的身体已经被挪到了床上。

    “怎么样?”千鹤子问。薰子把与星野、和昌的对话说了一遍。母亲安心地点着头,连声说“太好了”,一边看着孙女。

    薰子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听着瑞穗的鼻息。

    她想起了两周前,去医院做检查时与医生的对话。

    虽然近藤否定瑞穗的大脑功能有所恢复,但她的状态越来越好也是事实。脸颊明显红润了许多,血压、体温、血氧的数值等客观数据都在讲述着这一点。

    主治医生说,这可能是aibs的效果。虽然控制的是电脑,但利用的是瑞穗自己的呼吸器官。这样自然会消耗能量,代谢就比以前提高了。

    “换成是健康人,只要运动,血压和体温就会上升,对吧?和那个一样。只不过,”主治医生说,“一般来说,处于那种状态下,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因为调节体温和维持血压是大脑的功能。或许瑞穗的此类功能还残存着一部分。”

    医生说得若无其事,薰子却紧追不放。

    “那是怎么回事呢?近藤医生说大脑功能全都停止了,估计大脑已经死亡。可是还残存着一部分,这是什么意思?”

    主治医生急忙摇手。

    “不,那个,近藤医生说的功能停止,指的是在判定时应该确认的功能全都停止了。”

    主治医生说,大脑有叫做下丘脑和下垂体前叶的部分,能够根据各种各样的变化使得身体做出对应,分泌荷尔蒙,维持体温和血压。对此,医生用了个词,叫“身体的统合性”。

    而脑死亡判定,是通过检查意识和颅内神经机能、自发呼吸的有无等等,确认是否失去了统合性。

    “刚入院的时候,必须给瑞穗的身体注入大量荷尔蒙,不过这个量正在逐渐减少。现在已经基本上不需要了。我认为,大脑的这一部分应该是在运作的。在小孩子身上,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所以,就算稍微活动一下肌肉,瑞穗的身体也会逐渐好转的吧。

    听到这些话,薰子觉得心里似乎萌生出了一些东西。她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她是在护理瑞穗的时候找到答案的。当她给瑞穗擦身时,瑞穗的脚会微微颤动。近藤说那只是条件反射,薰子却不这么想。

    “呀,是不是有点痒?你可以再动一动。”

    这样和瑞穗说话的时候,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再多动一动,让肌肉恢复——

    这念头让她自己吃了一惊。对啊,让肌肉得到恢复不是很好吗?适度的运动对人体有益,普通人都是如此,像瑞穗这种身体就肯定更是这样了。

    薰子试图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驱走。让瑞穗运动?怎么可能。完全是愚蠢的空想罢了。

    可越是想忘掉,它越是在脑海里盘桓不去,而且一天天发酵。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网上用“卧床”、“运动”作为关键词检索。当然,能满足她的信息是一条都没能找到。

    能商量的人只有一个了。她做好了会被嗤笑的准备,试着去与和昌商议。

    他认真地倾听了妻子的讲述,然后说了一席让她很意外的话。

    “在医院里的时候,当近藤医生告诉我们,瑞穗很可能脑死亡时,你还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你是这么说的: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把大脑和机器连接在一起吗?你对这方面应该更了解吧?然后我回答:我们的研究,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的。还从没有考虑过脑死亡的情况。但当时,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刚才听了你的话,我终于明白过来。很遗憾,瑞穗的大脑受损严重,丧失了许多功能。既然如此,把那些功能补起来就可以了啊。既然大脑不能发出运动指令,那就用别的东西来代替它发布。”

    薰子问他这是不是可能,和昌说,他也不知道,但还是有可能性的。

    “我想和一个技术人员商量一下。让他来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