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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节
    可是顷刻间,一滩白的、红的黏糊糊的东西又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漂了过来,一颗被砸扁了的脑袋也缓缓凑近,一张残破的看不清楚五官的脸上,有一张大大的嘴巴,它裂开了,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说话,它发出诅咒似的话语,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恍惚间我听见了:“神龟,神龟……”

    我想吐,可是我能感觉到恶心,气闷,却怎么吐都吐不出来。

    脚下似乎触及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又有些硬度……是不是我已经下沉到了池塘底儿的淤泥处?

    那大龟渐渐游动,终于到我的眼前。

    它那一双邪恶丑陋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的双眼,就像一个人一样与我相对,就那么瞪视着,我能从中读到很多很多意思——愚弄、嘲笑、不屑、玩味、怨恨、愤怒……还有一些什么别的似是而非的东西,像是不那么真实的期待、希望、贪婪……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只乌龟眼中能表达这么多的含义,就连一个人恐怕也未必能如此。

    或许是终于要结束了,我心中哀叹一声。

    对不起了,大,希望你不要因此大开杀戒。

    对不起了,爹娘,希望你们不要太过悲伤。

    对不起了,明瑶,希望你……希望你永远平安,永远开心。

    忘了我,或者只是藏在记忆深处……

    乌龟的脑袋游曳在我眼前,它冲我张开了嘴,就在我以为它要咬向我的喉咙时,却有一句话传进了我的耳中:

    “你要生还是要死?”

    我悚然而惊!

    这声音竟像是从那乌龟口中说出来的一样!

    因为它确实张了嘴,但是它却没有咬我,而且它现在的模样,就像是在对人说话。

    可我绝不相信一只乌龟能说人话,无论它有多邪性。

    那么刚才声音是从何而来?

    是我的错觉还是……

    “你要生还是要死?”

    这句话再次传来。

    这次我听得更清楚了,也意识到那绝不是我的错觉,确实是有声音,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决绝,又带着一丝蛊惑,有种莫名的力量,让你恍惚间相信,生与死的选择权力就在这声音中!

    当然是要生,难道还有人想要死吗?

    我的心中刚起了这个念头,那声音就又响起:“你拿什么来?”  ?我不禁愕然。

    “你的手,你的腿,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肉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又或者你的仁,你的义,你的智,你的信——你灵魂中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换你的命。你出的价码有多高,你的命就有多长。”

    用我肉身或者我灵魂中的一样东西,来换取我存活的机会?

    这说法也未免太滑稽,太荒谬了?

    我心中又惊又怒又好笑,但是刹那间,又猛然回想起来,某些似是而非的念头或者影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想起来了!

    聋哑船公、百川和尚、千山和尚、刘解放以及几个不知名的女人,他们的形容在我眼前逐一显现,看似毫无关联、莫名其妙,可是如今,却因为刚才那句同样看似毫无关联、莫名其妙的话而变得有“意义”起来,他们难道不是在向我暗示某些事情吗?

    聋哑船公其实并不聋哑,他只不过是交出了自己的舌头和耳朵,百川和尚其实并不愚蠢迂腐,他只不过是交出了自己的智慧,千山和尚其实并不贪生怕死,他只不过是交出了自己的勇气,刘解放其实并不残忍歹毒,他只不过是交出了自己的良心……

    第125章 禅院红劫(十九)

    还有那两个不知名的女人,或者交出了自己的双手,或者交出了自己的眼睛。

    就像先前那声音所说的那句话一样,或者是肉身,或者是灵魂。

    出的价码越高,存活的时间就越长。

    可是为什么呢?

    人自己的命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肉身或者灵魂去?

    难道他们和我一样,都遭遇了我眼下的困境?

    被迫无奈之下签订的丧权辱国的城下之盟?

    不对,济清和尚又怎么解释?

    他的面容刚才也出现在我的眼前了,这说明他也把自己肉身或者灵魂中的某些东西给抛弃了,可是这乌龟就是他养的,难道他养一只乌龟就是为了害自己吗?

    这不合情理。

    “交出来,有些东西对你来说其实是没有用的,或者说,是没有好处的。”那声音又传了过来:“譬如爱,譬如善,譬如信……如果没了这些东西对你的约束,你会过的更好。”

    我看见乌龟的口中缓缓吐出来一件黑黝黝的东西,不是它的舌头,模样像是竹简,但明显却又是金属材质。

    那东西半尺来长,一寸多宽,上面密密麻麻的有一些符号,扭扭曲曲的像是某种字,但是我一个也看不懂。

    它中间有个凹槽,凹槽中又有个尖锐凸起的部分,就像是尖儿朝上的图钉。

    “按下你的无名指,你就会想到要交出什么东西来了。在留下你一滴血的那一刻,你就能继续活下去了。”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右臂能动了!

    那声音是要我用右手无名指去按凹槽中的尖锐凸起,在按下去的那一刻,我心中想的是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我立即把手伸出,猛然去抓那乌龟的脖子,却颓然的发现,虽然我的手能动,可是却酸软麻木,几乎使不出半分力气。

    “你还年轻,命比什么都重要!”

    果然还是无法跟它对抗,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中。

    只不过是个畜生,就如此厉害,我心中愤愤的想:如果真的要按,我心中想的一定会是罪恶。

    但我自己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抛弃?

    更何况,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更大的圈套?

    聋哑船公、百川和尚、千山和尚、刘解放等,他们舍弃了自己的肉身或者灵魂,换了自己的命,可仍旧不免一死,而且全都不得好死!

    我会愚蠢到做下一个殉葬吗?

    就算是要死,我宁可选择现在被淹死!被乌龟咬死!

    “你的价码如果很高,你就能活到很长。快点,你瞧,水已经灌进你的鼻子里,灌进你的嘴里了,你如果再不按你的手指,你马上就会死。”

    本来还好好的,可是这声音刚刚落下,一大口水就猛然灌进了我的口中,我不由得咳嗽一声,结果更多的水从我的鼻子里钻进,呛入我的气管,我的食道,我感觉自己难受到极点了,我拼命的想要闭住呼吸,合上嘴巴,可是第一口水已经进来了,第二口、第三口……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受过,也从来不觉得水有这样可恶过!

    我的眼睛开始模糊,神智一阵阵恍惚,我拼命的摸索,想要抓住救命的绳索,把我带出水去,我要呼吸空气!

    我不畏惧死亡,可是却无法忍受这样的死法!

    “按,按下去,你就能活。”

    那声音充满魔力,它的**让人无法抵抗。

    快要被溺死的人,往往会不顾一切的抓住任何他能抓到的东西,期望能救他一命。

    这是一种溺水者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本能。

    我似乎是清醒着,又似乎是不清醒着,情愿着,又不情愿着,终于把手伸了出去……

    就在我的手刚要接触到那凹槽时,胸口处一动,内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我恍恍惚惚的一瞥,瞧见了,是那婆娑禅!

    刹那间,有几句话电光一闪,立时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所谓极苦,原是极乐,所谓极乐,亦是极苦。世上诸般事,如梦幻泡影,塞耳屏鼻息,不闻声香气,障眼清心意,不见色相欲……

    我的手又缓缓的缩了回来。

    婆娑禅功的口诀心法渐渐的都出现在脑海中了,而且句句清晰无比,甚至比当初天然禅师传授我的时候更清晰!

    我突然又有种错觉:现在的诸般情形,不过是我所见、所感的幻觉罢了。即便是真实发生的,我也要以此禅功,将其当做是幻觉!

    我尽我之人事,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心非形色,亦无所处,不可系之在境。妄想缘虑,尽皆消无。心若止,无须制,断诸乱,即是修……”

    “体之诸法如虚,无取无舍,无依无凭,无往无著,悉皆空寂,以正智慧。若心无取舍,无依凭,无往著,皆空寂,则一切妄想颠倒,生死业行,悉皆止息……”

    “无为无欲,无造无作,无念无行,无示无说,无诤无竞,泯然清静,如婆娑是名真止。此则止无所止,无止之止,名体真止……”

    我的眼睛渐渐的闭上了,呼吸也止住了,耳朵里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水的温度、流速也无可体察——就像是我自己把自己禁锢在一个声、色、香、味等诸相都消失的空间里一样。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已浑然不觉周遭之所处境遇,没有池塘,没有深水,没有淤泥,没有要淹死的诸般难受和征兆。

    没有危险,没有厄难,没有黑暗,没有阴冷,没有血腥,没有杀伐……

    我就像是身处在一个空荡荡又开阔的地方,光明,柔软,又温暖。

    这感觉实在是让我舒服极了。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倒也……

    心中刚起了这个念头,便猛有一阵刺痛传来,那是真真切切的疼痛,足以将禅功中断——六相恢复,我睁开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仍在池塘中,周围暗黑一片,我所处依旧是深水区!

    疼痛感是从脖子上传来的——是那大龟!它终于下嘴了!

    它咬中了我的脖子!

    幸亏我平时练功勤勉——那大龟下嘴咬我时,我脖颈上的肌肉和血脉中的气息在受到伤害时会起自然反应,卸去一部分的伤害力度,要不是这样的话,以那大龟的狠戾,恐怕已经咬断了我的脖子!

    即便如此,也不能长久下去,因为我能觉察得到,我脖子上的伤口正在往外流血,那大龟正在贪婪的吮吸!

    眼下,不是它死,就是我亡!

    我手上一用力,不由得大为惊喜,力气恢复了,而且丁兰尺还在——看来致命之处还是这大龟的眼睛,只要不在水下跟它的目光相对,身体就还是自己的!

    这大龟棋差一招,它肯定是因为跟我“谈判”失败,所以恼羞成怒的要咬死我,结果没想到它一上嘴,眼睛就不够用了,它的眼睛不够用,我的机会就来了。

    此时,它咬着我的脖子,它的脖子也离我最近!

    而且此时的它以为我必死无疑,几乎是毫无防备!

    我忍着痛,挥手上扬,尺锋在那大龟脖子上奋力一划,有种以快刀切肉的入感,我甚至听到了“嗤”的一声响,很快,便有一股血汩汩冒出,眼前登时殷红——那大龟的壳身忽然缓缓往下沉去,而它的脑袋还在我脖子前,它的嘴还咬在我的脖子上。

    我把丁兰尺咬在口中,双手奋力掰开那大龟的嘴巴,把它的脑袋攥在手中。

    我忍不住又瞧了它的脸,这是我生平所遇到的最厉害的对手之一——我瞧见它那双丑陋的眼睛还瞪的大大的,可是先前那种邪异的目光已然黯淡了。

    就像它的生命一样,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