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身心俱畅只维持了不到半盏茶,便听到方才还趴在他肩上虚喘的她,从嘴里吐出杀人不见血的狠话:“大人,奴婢昨日深思熟虑后,也觉得翠环这丫鬟有些跳脱,想是她身契没抓在手里,不服管教。她总归算是奴婢的丫鬟,大人不如把她的身契赐给奴婢,容奴婢好生管教她。”
她说得轻松,可王之牧的脸登时就变了颜色,从煦转黯,随即脸上再无表情,心中也似被掏空,似是一条毒舌无声钻入了更深处,啃咬他的心肝……
姜婵只觉得他的肌肉有些僵硬,心下思忖,是自己太急迫了吗,按理说趁男人最松弛的时候索要,应是最稳妥的,莫非这次马失前蹄?
遂又补救似的娇怯轻唤一声:“大人,此处到底不甚舒坦,不如回房?
趁他警戒心最低的时候讨赏,她向来做得驾轻就熟,王之牧回忆起上一回她这般,他一眼便看透她的小心思,饶有兴趣地看她费尽心思,撩鸡逗狗般晾了她几日。那阵恰逢圣上因他在亲王一案里功劳卓着,对他大加赞赏,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如她愿赏了她这座小院。
以往居高临下地看宠物在他爪下费尽心机讨好、求赏,他乐得逗弄,不过一个玩物,满心满眼不过求他宠爱,从他身上刮下点油水,倒也为枯燥的日子添了些无聊的趣味。
可经历前晚后,他的心境再也不一样了。
此刻他满心满脑充斥着失落,似有人拿锥细敲慢砸,弄出一个空洞来。
她不明白为何他对春药一事如此暴跳如雷,那是因为当时他亦处于同样的境地时,将心比心,他发觉春药后晴空霹雳,明白了她当初为何会拒绝他的亲密。始知身体上的放纵与内心之情虽非相连相关的,但经历过一回真真假假,真情剖露后,心境再回不到过去了。
他再喜爱她的身体,也是有自己的骄傲的。
只要是借助了外物才能敦伦,那岂不是意味着对她而言,谁都可以。
他不想做那随意的谁,他只想要她心中时时刻刻只有他、念着他,情有独钟,做她心中的唯一。
这个原本暧昧的夜间旖旎情事就这么戛然而止,令姜婵丈二摸不清头脑。
可当她缩在椅上,安静地看他小心拿起已被浸得湿透的军令状妥帖收在一枚锦盒中时,心还是略软了些。
可到了卧房门口,他转身欲走,姜婵低了头,手指轻扯了他的腰带,最后一次婉言道:“虽砸碎了大人的瓷枕,但奴婢箱内也有一玉枕尚可一用。”
她的意思其实是,二人可以延续书房的情事,反正接下来要做的事,其实用不着任何枕头……或者穿衣裳的。
不过是平淡无奇的三言两语,可她那话中隐而不宣的邀请意味却足以让他心潮荡漾,想他这几日日夜念着她的一颦一笑,望穿秋水,心中又怎会不起波澜,更何况刚才书房情事实在美妙,他有一万个理由顺势答应她,可实则他心中已是波涛汹涌。
王之牧闻言深望了她好一阵儿,颊后略紧,最后却是扭头明明白白拒绝道:“你自去歇息吧,我还有事要忙。”
窘事再度重演,他怎么跟这春夏之交的天气一般一日三变。
她这才开始暗自纳闷,她观他神色,似是对自己有几分情意,可不知他最近几次三番忽冷忽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可她立刻记起上一回她觉得他真情外露后,隔几日他便摆出高高在上之态赏了她一个妾室之位。
她再不想承受第二次云与泥的羞辱。
到底是被他伤过,思来想去却不敢再让自己多想深想,生怕再度自作多情。
于是姜婵那又刚冒出点头的懵懂凡心,点点生寒,直至封闭。
罢了,暂时没有万全之策,翠环的身契过几日再想办法吧,
一声声一更更,月影斜照孤灯明。
王之牧大步走出内院,直待转出了内院的那面粉墙,出了她的视线外,才惊觉出藏于袖中那双向来冷静的手攥出了一窝子汗。
她刚才如果拉的是他的手,他欲盖弥彰、自欺欺人的逃避定会展露无疑,而他那勉力维持才不至外露的一往情深之心也定会昭然若揭。
动凡心会让傲睨自若的男子变得卑微,王之牧也不明白他怎会落得入如今这副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的优柔寡断、前瞻后顾的模样。
与她相知相交的过往不断盘桓在他脑海之中,令王之牧怅然若失之余,还感到一股深深的后怕——最初他的未来设想里并没有位卑人微的她。
起初他不过是想待自己腻味了那具还算可心的身体后,然后不带感情地赏她一笔银钱,将她转赐给王家远郊庄子里的小管事,仍将她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但余生无需再见。毕竟,慧林一事后,他大发善心地留她一命,便算是给了她天大的恩惠了。
可如今,他对未来的安排打算里,每一个时刻都有她。言语难以述清,理智难以理透,不知什么时候起,她长驻于他心尖,扰他心乱他神,却又带来难以言喻的快乐。单纯的快乐。
二人明明云泥之别——过去他一直都觉得那些个家业传承的大本大宗至关重要,可如今只要看到她又常觉轻如鸿毛。
他的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他自己都记不清,原来他的爱意早已萌生,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还要久远。
如今的他,无法想象哪天睁眼看不到她。他想要让她为自己生儿育女、陪伴他百年偕老。
心中反反复复咀嚼那酸甜滋味,一路匆匆穿过花木掩映的庭院,初夏深夜的风沁凉如水,吹得他的茶褐色道袍前裰卷起飞扬,他思绪始终都不能从中解脱,脚步却走得飞快,没想转弯时忽然撞上了廊柱,竟罕见的拙手笨脚地跌坐于一旁。
肩膀的骤痛反倒令他回神,他如梦初醒般径坐在回廊上,夜幕如同笼在他心头上的怅惘,令弥漫着泥土和花香的初夏淡而无味,令满目春园景皆归于黯淡无光,在空无一人的长廊里,只余王之牧独自静坐。
整整一晚。
而隔着王之牧半个院子的落子敛容屏息,不敢多置一词。
第二日姜婵睁眼,却发现妆台自己的玉梳下,压着翠环的身契。
*
“那前头是谁哭得死了老娘一样?”外院两个粗使的婆子闻着大门外那震天的哭声,顿时便如那猫儿嗅着鱼腥,二话不说便凑在一处嚼舌根子。
那被问到的长脸婆子将那粗厚的嘴唇一撇:“还不是那里头伺候的翠环,说是手脚不利落,登时要撵出去,这不老子娘都叫来了。”
二人不知又同时想起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头凑得更近,七嘴八舌地蹲在墙角下交换起那捕风捉影的耳食之谈。
翠环不辨方向地被她娘扯着,边揉着哭肿的眼睛边一步三回头地迈步。
她到现在还没弄明白,今日不过是失手砸了一个茶杯,平日里对她额外宽厚的娘子便青着脸,唤人将她爹娘都喊了过来,一刻都等不得似的就将她逐出府去。
娘子近日行事格外古怪,昨日她不过帮她剥了几颗松子,便大方地赏了她五个打成海棠花样的金锞子。下午又嘱咐她来清理衣箱和妆奁,将好几件样式简朴却料子上乘的衣裳、布匹,连同三根不打眼却压手的银簪全塞给了她。
她正因这连连的好事蒙头砸下来而感动得眼泪汪汪,今日一早便乐极生悲。她明明背对着娘子正将樟木箱子打开,背后却传来一阵杯子砸碎的脆响。娘子当即就要赶她回家。
姜婵将她的卖身银一并给了不断磕头的翠环双亲,又额外赏了一家人一百两银子,便急哄哄地将她赶出了府。
翠环老娘盘算着这么一大笔银子足够供一大家子好吃好喝地用上好几年,生怕座上的仙女反悔,连忙捂住翠环不断辩驳的嘴,走过场似地再磕了几个响头,将自家女儿又拖又拽地忙不迭往外拉。
*
送走了翠环,姜婵背靠门扉,紧捂心口:“好翠环,今日先委屈你了,若非你平素演技不佳,骗不过王之牧的眼睛。你且在家好好修养,再等我两日去寻你。”
姜涛的船久未到岸,定是出事了。
她如今如笼中之鸟、身不由己,原本对府中众人皆信任不过,所以只觉得自己处处掣肘、频频受困。
上回王之牧罚翠环一事后,姜婵欣然发现翠环虽是卖身给了国公府,但她从未把与自己有关的事偷报给王之牧。
她决心放翠环出府,因翠环一家本是京城土生土长,且父兄皆是好帮手,待几日她再上门解释,这便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自救之道了。
只希望今日的赏赐给得够足,弥补她的委屈,为她办事只会有更多赏赐,姜婵如今只寄希望于这条路能行得通。
这想法不过在她脑中过了一遍,姜婵忽地一愣神,果然两个人在一起久了,行事会越来越相似,她如今这用赏赐买忠奴的行为不就是和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男人一个德行。
顿时感慨叹气。
*
姜婵觉得真是一夜之间时来运转,更喜上加喜的是,王之牧似是被委任了重要案件,预备歇在官署几日。
听到这消息的第一时间,姜婵欣喜若狂,真是打瞌睡碰上枕头——不管王之牧这厮是被公事或是私事缠身,总之对她来说绝对没坏处,那么顺水推舟地撇去了王之牧的监视,又添了翠环在府外自由活动,她只需按部就班地照自己心意行事,何乐而不为呢?简直求之不得。
她决定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趁王之牧不在的第一天借机外出探查,毕竟姜涛的下落她必须得自己亲自去船行探询一番。
不过,据说是过来拿替换衣裳和铺盖,落子毕恭毕敬候在内院与外院交接的小门外,不等到她求见决不挪步。落子对她一向有礼,此等反常令她心下微怔,只好请他进来,听他说清来龙去脉,然后用满怀希望的眼看着她。
她还能说什么?毕竟王之牧生活上的那些事无巨细,明明是他们这些贴身小厮更清楚。
可为了打破令人难捱的僵局,姜婵想了想,只好模仿那贤惠的小媳妇,假意贤淑地嘱咐他转达大人,务必劳逸结合,勿伤身体。
而另一边,王之牧让落子将自己暂不回府的消息带给她,回来时却让落子一字不落地将她当时的反应描述给他听。
她说的那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真是呕得他吐血。
他从她简单几语中咂摸出别种难受,心里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他如今这幅不争气的模样果然肖似痴心妄想的傻瓜,他自以为坠入情网那愚不可及的蠢夫样果真是最荒唐至极、漫诞不稽的蠢事。
他破格抬她为妾室,她背地里给他一掌掴。
他拱手送出赏赐,她却转手过河拆桥。
他翻肠搅肚刻骨相思,她坑蒙拐骗欺天诳地。
王之牧眉心那条竖纹越发深陷,猛地扬鞭催马,转头向府衙行去。
一整日的案牍劳形,他用公事填满脑中,待自己回神时,已至金乌西坠。
他要不要回去呢,毕竟府里有红袖添香,她前日晚上不还颇为贤淑地替他捏颈。
可旋即又清醒,心里还是忿忿不平,自己竟这般低三下四地示爱,关键是扪心自问,他待她算是极好的了。不管她低贱的出身,不问她嫁过人的过往,只因心中那份纯粹的悸动,她竟理也不理。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垂头丧气着,黯然神伤着,思虑反复,怎生都下不了决心。
身子硬梆梆、脑中闷闷堵地坐在案前,竟不觉时间流逝,直到案上烛火幼苗蓦地一跳、挣扎几下熄灭,他这才发现,窗纸已隐隐透出暮光。
原来自己坐了一夜,想了一夜,竟不知天已大亮了。
他一夜未眠,头突突地疼。
罢了,现在倒是有个好理由回府去看看她。
*
在姜婵的翘首以盼中,迎来了新的一日。
她今日起的格外早,因无利不起早,遂破天荒的天明露寒之时便已在卧房内捣鼓,准备好一应事宜。
……打点的赏银收在紫色的荷包里、黑色不起眼的包袱里是预备的男装、那翻皱的羊皮纸是从王之牧书房里抄来的京城主要街巷的舆图……
她正边清算包袱,边思考今日要如何甩掉身旁跟着的侍女时,却听到外间巷子一个熟悉的叫卖声。
她以为自己幻听,又定神听了几回,竟是许久不上门的谭婆子!
原来自王之牧搬至钟楼街以来,因他身份贵重,平日里树敌颇多,因此皇城护卫得到上级授意,便总有意无意总来这一带严加盘查,以至似谭婆婆这种不明来历的小商小贩难以接近。
恰好机会来了,眼见守在巷口那一队护卫尽早竟破天荒没出现,一大早就来打探的谭婆婆便趁机上门。
虽说一清早就光顾卖花的小贩的确是有些古怪,但王之牧今日不在身边,她觉得松懈些也不打紧。
时隔多日,姜婵又收到了姜涛的亲笔信,因递信延误,这封信本该大半月前就收到。
她收了信,迫不及待地进房关门。
今日天阴,帐中暗,她遂又点起烛火。
刚一目十行地扫完第一页,便听见院外下人次第的行礼声传来,是王之牧来了!
她心底陡沉,胸口窒了一瞬。
不过一夜未曾留他过夜,竟忘了居安思危、时刻警惕。
姜婵遂慌里慌张地将信纸点燃。
王之牧听下人报她今早还未出卧室,以为她又犯懒,本不想特意叫醒她,却不由自主地迈动脚步,还是进了卧房。
转进内室,扑鼻而来的却是浓重的花露香味。
“奴婢不小心打翻了这瓶花露。”她的心砰砰在跳,争分夺秒间她灵机一动,此刻她尽量自然地起身,手却攥住了妆台一角,缓了半晌,待心绪稍平,才又抬头去看王之牧。
“我回来拿些私物。”王之牧的目光冷冷扫了她一眼,随手拿起收在盒里的一枚玉佩,转身离开。
姜婵立刻拍拍胸口,好险,好险。
王之牧刚转出了门,眼里的怀疑不禁扩散到了脸上,眉头紧拧,浓烈花香之间那隐隐的烧焦味,她方才见他时的神色几变,她骗不过自己。
她刚才偷偷烧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