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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9部_第一章 百骑夜袭,
    白水兵变
    蜀地的冬天虽不似北方严寒,却来之缓缓、去也迟迟。如今已是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二月,益州之地依旧阴冷潮湿,尤其夜晚更是寒气逼人刺骨难耐。
    山峦叠嶂雾霭迷茫,羊肠古道逶迤蜿蜒,虬藤老松、嶙峋怪石都笼罩在沉沉夜色之中,如魍魉鬼魅般阴气森森。幽深密林静得无一丝声响,荒草树木被雾气侵染得湿漉漉的,郁郁枝叶不胜凄凉地瑟瑟抖动。循山小路九曲回肠,与朦胧缥缈的白雾交织一处,宛如虚幻似有似无。枯枝败叶、草窠苔藓与潮湿的泥土裹挟着,滑溜溜举步维艰。猛一阵鸣叫打破寂静,却是夜栖的枭鸟惊风而动,鬼影般一闪而过。这条路虽蜿蜒曲折,但大体上是延向东北方的,就在路的尽头有一座并不十分雄伟的关城。乍看之下这关城古老落寞,在崇山峻岭间显得甚是渺小,但只要仔细观察两侧的高山峭壁便不难看破,此处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隘——这就是阻隔蜀地与汉中要道的白水关(今四川省广元市青川县)。
    振威将军刘璋承继其父刘焉之业,割据蜀地二十载,虽然也有过几次叛乱,但大体上还算安定,加之他胸无大志意在自守,各处兵马都疏懒了,却唯独白水关武备森严毫不松懈。只因此处北通秦陇、南接葭(jiā)萌,是隔断蜀地南北的重要关隘。虽同属一个益州,但白水关以北的汉中郡是“米贼”张鲁的地盘,以南才是刘璋的势力范围,双方敌对多年时常冲突,因而白水关又被蜀中官民叫做“关头”,足见紧要至极。辖制此关的巴西太守庞羲是河南人士,曾任议郎,与刘焉乃是故友,凉州军祸乱长安时他曾营救刘焉子侄,之后入蜀辅佐刘氏父子两代,平定蜀中乡人叛乱立有大功,继而与刘璋结成儿女亲家,堪称实权人物;他也曾有意征讨张鲁平定汉中,无奈几番用兵尽皆铩羽,只好严守不出以待天时,如今镇守白水关的是他手下宿将杨怀、高沛。此二人虽非骁勇之辈,却也忠心耿耿;麾下兵卒万余久与张鲁对阵,称得起是蜀中最能征惯战的队伍。扼制要道防守北方自然是杨、高二将最重要的职责,不过随着刘备入蜀,益州情势隐隐添了几分微妙变数,也令二将颇感忧虑。
    一年前刘璋邀刘备入蜀,意在借助其力征讨张鲁,赶在曹兵大举西征之前全据蜀地扼守汉中。此举从一开始就有争议,蜀中大吏黄权、刘巴等极力反对,主簿王累甚至倒悬城门以死劝谏,终究未挽回刘璋的决心。在别驾张松的极力推动下,刘备还是被请来了。蜀中至荆州的险山关隘门户洞开,刘备在使者法正的引导下长驱直入,轻而易举涉过天险,在涪县(今四川省绵阳市涪城区)与刘璋相会。与其同来的不但有一万荆州兵,还有庞统、黄忠、魏延、霍峻等谋臣骁将。当暮气沉沉的蜀中官吏目睹了刘备及其部属的勃勃英姿时,每个人都倒抽一口凉气——这样厉害的人物来到蜀中,究竟是福是祸呢?
    刘璋胸无城府,在他看来这一定是好事,刘氏宗亲自当携手御敌,刘备仪表堂堂礼贤下士,正是梦寐以求的帮手,他兵强马壮当然再好不过,怎么会包藏祸心呢?二刘各领部属在涪县盘桓多日,一个诚心相待,一个虚与委蛇,渐渐称兄道弟。刘璋大显慷慨,主动“表奏”刘备为大司马、领司隶校尉;刘备投桃报李,也“表奏”刘璋为镇西大将军、领益州牧。当然,这种表奏根本不可能上达天听,即便递到许都,曹操控制的朝廷也不会予以承认。适逢曹操在潼关对战韩遂、马超等关中叛军,刘璋不敢怠慢,又借给刘备一万兵马,并供给粮草辎重,请其暂屯白水关以南的葭萌关(今四川省广元市元坝区),休整人马择日北征,并传令白水关杨、高二将,随时配合刘备行动。
    殊不知刘璋这决定无异于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刘备信誓旦旦率军北上,一到葭萌关就赖下不走了,竟以休整人马为名拖延一年之久。葭萌关位于沟通南北东西的要道上,由此向北出白水关可讨张鲁;但若向西南而进,突破梓潼、涪县、雒城等地又可直逼成都城下;另外葭萌境内有渝水(今嘉陵江支流)向东南流淌汇入长江——刘璋不明白,但蜀中不少有识之士都感觉到,刘备似乎用心不善。他占据这个地方,既可北攻张鲁又可南侵蜀中,还能保持与荆州通讯,反客为主之势已见端倪!
    北方局势变化也很出人意料,曹操大破韩遂、马超,诛杀成宜、梁兴等,进而收降杨秋,收取凉州本已胜券在握,却因冀州叛乱仓促收兵,只留夏侯渊、徐晃、张郃等镇守长安。韩遂、马超遗患未除,一心东山再起;汉中张鲁也恐唇亡齿寒,把韩、马视为挡箭牌,暗地里助兵助粮,竭力支持他们侵扰陇西之地;江东孙权平定交州之后转而筹谋北方,因而孙、曹两军会于长江重镇濡须口,大战一触即发。诸方势力互相牵制,暂时无人能对蜀中构成威胁,一年前还山雨欲来人心惶惶,如今却风平浪静。外患似乎没有了,刘备反而成了心腹内患。成都官员离得远还难以详察,杨、高二将近在咫尺却瞧得明白,这一年多刘备厚树恩德邀买人心,每日里置酒高会,拿着刘璋资助的钱财赏赐将领、结交士人、赈济百姓,栖息他羽翼下的人越来越多!
    旧病未除又添新忧,而二刘之间这种敌友未定的态势颇有些不可明言的意味,只能维系平稳。杨怀、高沛表面对刘备恭恭敬敬,实则心怀戒备。白水关原本只防御北面张鲁,如今却南北两面关门皆闭,片刻不敢掉以轻心,只盼“贵客”早抬贵足回荆州。而刚好半个月前发生转机,曹操南征兵至长江,刘备以回援荆州帮助孙权为名告辞,却又狮子大开口,要求刘璋再支援一万兵帮忙抗曹。刘璋肠子都悔青了,刘备入蜀一仗未打,在葭萌关白吃白喝一年,耗费钱粮不计其数,临走之际还要他出血,这买卖赔到家了!但请神容易送神难,毕竟自己请来的,也不好公然翻脸,刘璋考虑再三打个了折扣,只答应援助四千兵。刘备心有不甘,致书成都要求增兵,刘璋却再不多予,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杨、高二将见此情形既感欣慰又觉忧虑——喜的是刘备总算肯走了;忧的是如此讨价还价倘若撕破脸面,又怕刘备狗急跳墙。于是白水关守备更严了,二将平分兵马,一个白天守关、一个夜晚值宿,时刻关注南面动向……
    这一晚值宿的是高沛,他在城关周匝仔细巡视一圈,便高坐城楼之上,守着炭盆观看以往几天的军报。寒夜漫长倒也无事,没有任何探报,饶是高沛三十出头体格强健,百无聊赖地耗一宿终究打熬不住,到凌晨之时已是满眼昏花哈欠连连;正浑浑噩噩间,忽听五更鼓响,不禁精神一振,忙唤亲兵敞开阁门,但见天色转明雾气渐淡,这一夜就算平安度过了。只需再过半个时辰,杨怀起来点兵,高沛就能休息了。他心中正喜,猛听一个清脆的“报”字赫然自南面传来,击碎了凌晨的宁静。杨怀陡然一惊,险些踢翻炭盆,大步踱至阁外手扶女墙朝下望去,果见黎明阴暗中有个斥候兵驻马关下。
    “南面有何军情?”
    那斥候兵嗓音洪亮:“有十余骑自葭萌关而来……”此刻天未大亮仍旧安静,这句禀报响彻山谷,竟传来一连串回音。
    高沛原以为刘备有所行动,哪知只来了十余骑,心头不免诧异:“不必进城,给我再探!”
    “诺。”斥候领命而去。
    高沛吩咐完毕回头看了眼亲兵:“你去把杨……”话说一半略一思索,“算了吧!”
    他本有意把杨怀叫起来,但想来又有些小题大做,十几个人岂能掀起风浪?天快亮了,应该不会出差错,说不定是刘备派人来传什么口讯——如此一想宽慰了不少,呼吸着清晨的凉气,静候探报归来。
    过不多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南面传来疏疏落落的马蹄声,既而山道迷雾中浮现出十余骑,奔得却不快。高沛揉揉惺忪睡眼,见方才派去的斥候兵与为首者并辔而来,颇觉诧异,又伏在墙头抻着脖子瞧看了半晌,渐行渐近才辨明来者。此人身材清瘦,身着皂衣外罩布袍,头戴武弁斜插翎羽,腰中悬一柄佩剑,面庞白净三绺墨髯,三角眼、鹰钩鼻、短人中、高颧骨、尖下颌,浓浓一道连心眉——原来是刘璋派至刘备军中、引荆州兵入蜀的军议校尉法正。
    高沛不忙传令开门,扯开嗓门嚷道:“原来是孝直兄,大清早跑来做什么?”他有所耳闻,这一年来法正身处刘备营中,没少得人家恩惠,还向刘备引荐了不少蜀中之士,因而有所防备。
    法正行至关下渐渐勒马,未曾说话先打了个哈欠,扭着脖子捶着肩头,懒洋洋道:“这鬼天气,冷得钻骨头缝……快开门吧,开门送瘟神,刘备要回荆州了!”
    “什么?!”高沛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就要走?”
    法正翻身下马活动着腿脚,绕过守备的拒马、鹿角,无精打采道:“是啊,天不亮就打发我来通报你,搅了一场好梦……”
    “他人马呢?”高沛不禁举目远眺——其实望也望不见多远,雾还没散呢。
    “我出来时刚开始点兵,这会儿想必已出葭萌关,离得还远呢,少说也得半个时辰。”话说至此法正转而恼怒,提高嗓门朝上嚷道,“姓高的,你还不快开门?我大半夜就叫刘玄德打发出来,一路辛苦水米未打牙,你不开门想冻死我呀?留神我骂你八辈祖宗!”
    “开门开门!”高沛朝亲兵扬了扬手,不禁咕哝,“你这颐指气使的臭样儿就是改不了,难怪庞羲他们瞧不上你。”
    祸福难测,关城大门只开了窄窄一道缝,十余人挨个牵马而入。高沛耐着性子等了半天,法正才慢吞吞登上城来,近看之下见他面色惨白,穿雾而来须发之上皆是水珠,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刘备真要走?”高沛仍不免怀疑。
    法正往墙头一倚,拧着湿漉漉的袍襟,没好气道:“不走不行。昨夜荆州急报,曹操已破孙权江北大营,好像连南郡之地也受到曹军威胁了,他再不回去恐怕老窝都没啦!”
    高沛长出一口气:“这回不跟咱讨价还价了?”
    “哪还顾得上?借他四千兵就不错了。主公也真好心,若依着我一个兵都不给!咱耗得起,他在这儿耗不起的。”
    “啧啧啧……”高沛拿他取笑,“当初还不是你把他引进来的?这会儿又充豪横,可不是送客之道啊!”
    法正愁眉苦脸:“不错,是我请来的。可又不是我愿意去,上支下派嘛!”
    “我可听说,你没少得他好处。”
    “呸!”法正三角眼一瞪,“你光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揍!这大耳贼也忒势利,当初跟咱主公好的时候对我嘘寒问暖,一听说主公不肯借兵立刻就向我发作,那脸拉得比驴脸都长。如今你们也都把错推我身上,这冤枉还洗得清吗?我算看透了,什么同宗之义都他妈胡扯,这大耳贼害我不浅!”
    高沛听他这么说颇觉好笑,但两家毕竟没撕破脸,也算好聚好散,法孝直嘴上没个把门的,一口一个“大耳贼”地乱嚷嚷,若传扬出去恐怕不好,反而劝道:“别骂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容他们走就是了……”一语未毕又生疑惑,“咦?刘备回荆州为何不走来时旧路,北出白水临近张鲁、蒯祺之地,岂不危险?”
    法正却道:“就你聪明,竟拿刘备当傻子。咱防着人家,人家还防着咱呢!走来时之路需经重山险隘,刘备心里也不踏实,怕咱把门一关将他吃了,所以干脆北出白水。只要过了你这关,咱也奈何不了他啦。一拍两散倒也干净!”
    高沛连连点头,当即命兵马整备列队,一是恭送刘备离蜀,二也想最后在大耳贼面前摆摆威风。渐渐天色已亮,杨怀及其部属也醒转了,点齐人马开门列队,撤去鹿角、拒马,虽不至于清水泼街黄土垫道,也得有点儿送客的样子。
    杨怀与法正相见,问明缘由,叫他带随从阁内休息,哪知他刚迈进一条腿就闹道:“嚯!又是炭气又是霉味,这破地方怎么待?算了吧
    ,我就在城楼忍会儿吧!”说罢招呼亲兵墙根一蹲,掏出干粮大嚼起来,折腾半宿果真是饿坏了。二将未多理会,兀自商议部署,杨怀领兵在外迎候,高沛在城上瞭望。
    约摸小半个时辰,已是天光大亮,雾气也退尽了,影影绰绰见远方山峦间若隐若现有旌旗晃动,想必刘备到了,行动却不甚快。高沛又感诧异:“刘备不是急于回荆州吗?为何行军如此迟缓?”
    法正蹲在一旁嚼着肉干咕哝道:“想快也快不了,整军的时候我看见了,所有辎重粮草他都要运走,装了百余车,连根柴禾棍都没给咱留下,瞧那架势恨不得把葭萌关拆了搬回荆州。”
    “可恶!”高沛狠狠一拍女墙,“皆我蜀中之物!”
    “算了吧,破财免灾,由着他拿又能拿走多少?蜀道之险他都不晓得,到时候运不走,连车带东西全得扔在半路上,反倒便宜张鲁、申耽。”说到这儿法正站起身,善意地拍了拍高沛的肩膀,“我得给你提个醒,关内可有辎重粮草?”
    “有啊。”
    法正笑道:“刘备要兵没要来,可赌气走的。偷袭咱谅他不敢,但只怕贼不走空,惦记你关里粮食,莫说明抢,万余兵马穿关而过,顺手牵羊也够你受的!依我说,别傻乎乎光防外面,调点儿兵进来,看住粮食才要紧。”
    “有理有理,多承老兄指教。”高沛即刻传令,从关外兵马中抽两千入关看守辎重。杨怀在下面督队,也未加干预。
    白水关上下还在调动,忽见树影晃动马蹄声响,一队骑兵猛然从逶迤山道间闪了出来。率兵之人宽衣大袖风度翩翩,正是刘备本人,军师中郎将庞统怀抱令旗侍奉在左,黄忠肩挎长弓护卫于右,魏延、霍峻、薛永、卓膺等将顶盔披甲皆在其后。杨怀在关下见此情形不禁一怔,抬眼望去大队旌旗依旧甚远,又见刘备未穿铠甲,想必是亲自在前率队,心下更踏实了。
    刘备素来好涵养,相貌又甚为英朗,脸上挂着一缕笑意,还离着老远就在马上抱拳行礼:“杨将军,叨扰叨扰!”
    杨怀心中暗骂——都叨扰一年了,如今也算满载而归,快走吧!虽然这么想,面子却还得讲,见刘备急催坐骑似要过来跟自己攀谈,杨怀岂能怠慢?也赶紧带亲兵催马出列:“玄德公忒客套。远道而来照应不周,还请多多海……”
    话未说完忽听城上高沛大呼:“杨将军小心!”
    杨怀一惊,这才注意到迎面队中黄忠已搭弓在手;忙欲拨马招呼士兵应战,还未拉紧缰绳,寒光一闪冷箭已中眉心!杨怀一声未吭,死尸栽落马下。
    两军相隔距离甚远,莫说大部分关兵没看清,就是看清了也毫无反应——百步穿杨一箭毙命,都被黄忠的箭法吓呆啦!
    “卑鄙小人!”高沛在城头连连跺脚放声大叫,“冲上去,把大耳贼乱刃分尸!”将军有命自然要听,杨怀的亲兵率先响应,齐奔敌人而去。刘备这会儿早退回队中,庞统把手中令旗一晃,顷刻间喊杀声震天动地,重山密林间冒出数之不尽的荆州兵——远处那些旌旗不过故布疑阵,大队兵马早匍匐到近前了。
    左右山麓弓矢齐发,杨怀那些亲兵立时万箭攒身!余下蜀兵尽皆骇然,匆忙撤退闪避。若逃进关里也罢了,坏事坏在刚才传的令上,两千步卒入关护粮,还没调度妥当又开了仗,刚进城的兵一头雾水,听见喊杀声赶忙又冲出去助阵;外面的情知斗不过,反而往关里涌,蜀军进退冲突自相践踏。
    高沛眼瞧黄忠、魏延等将率领部众如狼似虎向关口扑来,自己的兵兀自纠缠不清,唯恐城池有失:“放箭!速速关……”一个“门”字未出口,忽觉背后剧痛,四五柄长剑同时刺入体内!高沛只呻吟了一声,便顺着墙根缓缓瘫倒在血泊中,恍惚断气之际看到一张狡黠的笑脸……
    蜀兵还在关口拥挤践踏,却觉敌人喊杀骤息,都举着兵刃笑嘻嘻瞅他们。正懵懂间又闻上面传来另一人的声音:“白水关兵士听令,速速放下兵刃。玄德公有好生之德,缴械者概不问罪,还不归降更待何时?”大伙抬头望去——军议校尉法正昂然立于城头,右手执剑,左手赫然攥着高沛血淋淋的首级!
    这一变故非同小可,杨、高二将皆死,关兵丧失统帅不知所措。但大伙知道法正是蜀中官吏,有的兵仓皇之际不及详思,闻听号令就把兵刃扔了。有一个扔兵刃的就有十个照样学,“锵啷”之声不绝于耳,近万士卒大半弃了刀枪。
    法正平素不拘小节桀骜不驯,官场声望不佳,这会儿却宛如变了个人,仗剑而立精神抖擞,见还有人不甘缴械,朗声疾呼道:“蜀中将士兄弟们,大家清醒一下吧!刘焉、刘璋父子治蜀二十余载,可有丝毫善政?刘焉名为州牧,实是悖逆之贼。昔日借讨叛之兵强占蜀地,一入成都便杀了王咸、李权等名士十余家,重用奸佞欺压良善,纵容张鲁割据为祸。刘璋不过一懦弱昏儿,更有庞羲那等无才之辈身居高位坐拥兵权,杨怀、高沛这帮无用匹夫统兵为将,屡屡用武皆不得胜,致使多少健儿丧于米贼之手?这才是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这几句话实有当头棒喝之效,说得关下众蜀兵面面相觑,都不住点头。
    法正把高沛首级随手一抛,既而手指对面阵中的刘备,提高嗓门道:“父老兄弟们,玄德公素有大德。昔日曹军南下荆州,他率十万军民南逃,宁肯兵败不弃百姓,天下之人谁不知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故能挫败曹操坐享荆州。自他屯驻葭萌以来,厚待将士体恤黎庶,葭萌军民感恩戴德,这才是我蜀中百姓的救星!眼前有此爱民之主,咱岂能再受刘璋一党欺凌?”说到这儿他攥起拳头,操着浓重的川中口音,几近声嘶力竭道,“谁没有父母爹娘?谁没有妻儿子侄?连年戍关不得回归,军戎之苦九死一生,我蜀中万千百姓何其悲苦!凭什么刘璋、庞羲那等外乡豪绅身居高位,占我蜀人之土、夺我蜀人之爵、食我蜀人之粟?大家奉玄德公杀回成都,父子相聚夫妻团圆,把刘璋一党撵走,夺回我们的田地!夺回我们的官爵!”
    这番话慷慨激昂,众士卒霎时群情激奋,蜀中儿郎阵阵叫嚷:“法校尉说得对!保刘使君杀回成都,砍掉刘璋那龟儿的脑壳!”
    叫嚷声此起彼伏,互相感染着。其实刘备也并非蜀人,帐下心腹多为荆州之士,除刘璋而拥刘备,真的能让蜀人当家做主吗?而那个言之凿凿的法正又何尝是蜀人?他本是关中扶风郡人士,不过天长日久学得一口像模像样的川话。可当此时节万众一心,兵卒见识短浅,只想着回家过太平日子,谁还考虑这么多?
    法正见时机成熟,佩剑还鞘抱拳一揖:“白水关将士情愿归降,恭请刘使君入城!”
    “恭请刘使君入城……”关下士卒纷纷拜伏。
    刘备望着披靡顺服的蜀兵,终于长出一口气——莫看他表面气定神闲,其实心一直悬着呢!夺取益州乃是他夙愿,此番入蜀也是为此而来。益州别驾张松、军议校尉法正、部将孟达等早与其通谋,只因时局不明、民心未服才拖了一年,既是观望曹操、孙权、张鲁动向,也为趁机在葭萌邀买人心。自得知曹、孙两家交恶,无人掣肘于他,便假意欲回荆州,向刘璋再要兵马,乃为积蓄兵力挑起事端。哪料关键时刻横生枝节,还未举事先泄露了机密。
    益州别驾张松是引刘备入蜀的始作俑者,法正出使也是受其所托,还曾秘画蜀中地图献与刘备,自然满心盼着大事早成。无奈拖延日久,他与刘备一在成都、一在葭萌,道路相隔讯息不灵。见到刘备向刘璋请辞的文书竟信以为真,忙暗中修书挽留,不想这封秘信却被其兄张肃发现。那张肃昔年出使许都受任广汉太守,故而倾向降曹,又恐张松阴谋败露为祸全族,便向刘璋告发其弟。刘璋这才明白受了蒙蔽开门揖盗,盛怒之下捕杀张松,传令蜀中各处兵马封锁关隘征讨刘备,战事已无可避免。
    刘备丧失先机难免惊惧——公然翻脸倒也不怕,唯独白水关二将实为大患,倘若刘璋大军在前,杨、高袭击于后,荆州军有覆没之险。所幸白水关在葭萌关东北,一条蜀道别无他途,传讯使者已被刘备截获,二将尚不知变故。庞统进献三策:趁蜀兵整备未周,率精兵星夜兼程奇袭成都,擒拿刘璋控制益州,此为上策;假称回归荆州,北上白水关擒杀杨怀、高沛,先除后患再图成都,此为中策;立刻开拔回转荆州,日后再图别计,此为下策。刘备害怕轻兵冒进风险太大,又不甘心错失良机,便采纳中策。多赖法正、庞统精心谋划,故布疑阵里应外合,不但铲除杨、高二将,还兼并了白水驻军。
    刘备入蜀率兵一万,屯驻葭萌关之际自刘璋麾下借兵一万,经过拉拢收买大半归附,经此一役又兼并了白水军,转危为安实力更增,兵力已有三万。他率领众将进入关内,笑逐颜开登上城楼,左手拉住庞统、右臂挽着法正:“士元、孝直神机妙算,真乃张良、邓禹之才!”
    庞统倒也罢了,法正闻听此言心头说不尽的畅快——张良、邓禹固然神机妙算,最妙的还是富贵荣耀,张良受封留侯尊崇至极,邓禹名冠三公福荫子孙,我若能得此二人之位,今生无憾!刘璋啊刘璋,你也算不得暴虐昏主,惜乎无识人之才,倘重用于我,岂有今日之事?奇谋之士何世无之?庸君不识,愚君弗用也……
    他尚在飘飘然,刘备却已悄然转了话题:“杨、高授首后患已除,下一步该如何用武?”
    庞统手捻须髯一阵冷笑:“以在下所见,蜀中并无能征之将善战之兵,疲兵庸将不值一提,也不必再调关、张、赵云前来。主公大可稳坐中军,观我指挥这三万人马直捣成都!”
    法正觉他口气太大,冷笑道:“将军统兵之才在下佩服,但不可小觑蜀中之士。似吴懿、张任、严颜皆蜀中名将,黄权、刘巴、郑度见识非俗,将军口口声声要以三万兵马平灭益州,这话似乎不妥吧?以在下之见,咱徐徐进军,我写下文书分送蜀中官吏故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们倒戈相向,这才是稳妥之法。”
    庞统瞥了法正一眼,不以为然道:“孝直莫非有意推崇蜀人?且看我逐个将他们擒下。”
    法正有意把话顶回去,但他归顺刘备时日不久,总还碍着面子,只是默然摇头。刘备见此情形心下思量:庞统、法正皆奇谋之士,可根基却甚是不同。法正虽非蜀中人士,但毕竟是刘璋帐下旧僚,自然希望多多倚仗旧党;庞统乃荆州之士,自诩我帐下嫡系,要来压地头蛇。看来日后即便拿下益州,荆党、蜀党势必有争,若要称雄天下,还需居中调和从长计议……
    想至此刘备粲然一笑:“二位所言皆有理,依我之意并行不悖,一边招降纳叛,一边挥兵南下。得胜自然最好,如若受阻再调云长、翼德来助也无妨。三万兵马足可周旋一时,当务之急应该如何?”
    “舍白水而归葭萌。”这次庞统、法正倒是同时脱口而出,想法出奇地一致。
    “哦?”刘备颇感不解,“辛苦夺关岂能弃之?”
    法正抢先道:“主公许诺携白水之兵杀回成都,因此得蜀中士卒之心,留兵复镇岂非食言?况三万人马并不甚多,羁绊于此倘与张鲁生衅,此乃前门御狼后门招虎也。”
    “不错。”庞统不甘示弱接过话茬,“主公所虑者无非杨怀、高沛为患于后,今二将已除。葭萌关驻兵日久,军民仕宦多感主公之德,不妨以之为根基,派精兵把守,我等辅佐主公率大军取梓潼、雒城等隘,稳扎稳打进图成都,谅那刘璋昏弱无能不是对手。”
    “好,就依二位之计。即刻提点全军南归,以霍峻率八百精兵守住葭萌,其他各部随我进取成都。不过……”刘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前战事他并不担忧,真正大患在背后,曹操统一北方势力强大、孙权雄心勃勃觊觎荆州,他们才是争夺天下的宿敌。
    法正心明眼亮,已揣摩透他心事,笑道:“主公勿忧,今曹操拥北方之众自以为天下无敌、孙权凭江
    表之险傲视群雄。两家重兵对阵视若仇雠,久而久之必成难解之势。哪还顾得上咱们?”
    “不错。”庞统也道,“即便江表事解,张鲁又与马、韩通谋扰乱关中,此亦曹贼心腹之患。至于江东孙权,有云长、孔明抵挡,荆州尚不足为虑,咱们就在这儿打上一年两载又有何妨?”
    “哈哈哈。”刘备听他二人解析时局,云开雾散仰天大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曹操老贼、孙权小儿,你们争吧!我可要拓地西蜀、奠至尊之业啦!”
    昔日诸葛亮曾有跨据荆益、三分天下的“隆中对”设想,但随着襄阳易主半途夭折,可谁料到刘璋会开门揖盗再生变数?此刻刘备已默默打定主意,要趁孙、曹相争之际让这个计划死灰复燃,如凤凰涅槃一般浴火重生……
    百士劫营
    千里之外变数已生,但相持于濡须口的孙、曹两军兀自不察,依旧视对方为统一天下的最大劲敌,秣马厉兵,恶战一触即发。此番对阵曹军十余万、江东军七万,曹军为攻方、江东军为守方,曹军先声夺人已克孙权江北大营、江东军首战不利严守江防。从各方面看原本都对曹军有利,但随着春天到来,曹兵的底气却渐渐不足了。
    江淮之地春季湿润多雨,有时绵绵不绝连下好几天,万物都笼罩在一片氤氲之中。潮湿阴冷又守着江畔,军营中士卒又多,几日过去人人身上一股霉味,到夜晚展开被服,密密麻麻一层绿毛!赤壁之战因瘟疫横行而败,如今见此情形,这些北方佬们心有余悸岂能不忧?更不妙的是,协同作战的青州水军因河道不畅迟迟未到,此番水战主要倚仗他们,他们不到曹军就不能发起总攻,每日里守在江畔,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战船耀武扬威。尤其孙权打造了一艘五层楼船,由东吴勇将董袭督率,甲士林立旌旗招展,这庞然大物就似一座浮于江上的城池,整日在曹兵眼前晃来晃去,大家瞧得心惊胆寒。加之春雨连下江水又涨,敌人战船一步步逼近,莫说普通士卒心里没底,就连英勇好战的荡寇将军张辽都对前景不甚乐观,赤壁之败的阴影在曹军上下作祟。恰在此时又传噩耗——尚书令荀彧转任光禄大夫,本应持节至军中参谋军机,不想半路染病留于谯县,数月休养病势愈烈,在丞相家乡孤零零撒手人寰了。天下无人不知荀彧乃朝廷砥柱、曹营股肱,如此重要的人物崩于大战之前,更给将士心头添了阴霾……
    这是二月初的一个夜晚,连绵细雨仍淅淅沥沥下着,搅得每个人心中皆是愁烦。时节不佳、水军不至、战事不测,曹兵躺在撒气漏风的帐篷里,盖着潮湿发霉的被服,听着淋淋不绝的雨声,想着赤壁惨败的旧事,个个晕头涨脑,大营上下死气沉沉。天色阴黑全无星斗,巡哨之人即便打着火把,也照不到甚远,还要时时防备叫雨水浇灭,索性各寻避雨之处,或站或蹲,茫然凝视自己眼前那丈余之地。时候一久未免有些疏懒——江上争斗固然难占上风,陆战就不然了;再说北军十万余众,想那孙权即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来劫寨。
    迷迷糊糊也搞不清是几更天,“滴滴答答”的雨声催人恍惚入眠。众哨兵正昏昏欲睡,忽觉眼前强光一闪,一道犀利的闪电已划破长空;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又一声闷雷响彻天际;淋漓细雨骤然化作倾盆之势,“噼噼啪啪”的大雨点打在脸上一阵生疼。暴雨一来大风随之而起,卷着冰凉的水珠四散纷飞。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雨势变得太急太快,众哨兵一惊,猝不及防已有好几只火把被雨浇灭;大家忙护住剩余火把,匆匆退至草棚之下——数日阴雨不绝,取火也成大问题,火镰火石打不着,没太阳也无法借助铜镜,只有靠木燧。但此地阴冷潮湿,有时钻半天也未必能生起团火,可野炊做饭、点灯照明、巡营瞭哨又事事离不了,故而保护火种也成了头等大事。每个营寨都有几个伙头军专门负责,这差事看似简单其实甚为劳神,无论白天黑夜总得添枝续柴保持不灭,阴雨天气还得搭起棚帐遮风避雨,务须确保随时能用,若不慎熄灭,无论钻木取火还是到别营去借,都是麻烦事,负责之人也难免要吃几军棍。所以每营都在辕门左近搭草棚,皆用油布苫顶,一来是给守卫之兵临时避雨,更为保护火把。
    中军大寨紧要所在,数十名兵士往来巡逻,这会儿皆退入草棚;无奈风力强硬,卷着雨花四面八方灌入,七八只火把还是尽数熄灭,眼前黑乎乎一片。众士兵冷雨浇头颇觉狼狈,且把兵戈放一旁,紧紧靠在一起;听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不住唉声叹气。
    “这鬼地方!一连五日不放晴,这雨黏糊糊的真把人烦死。无论胜败只盼快打完这一仗,早日拔营起寨。”
    有人取笑:“说走就走,你以为你是谁?只怕咱丞相到现在还没个准主意呢!”
    “别瞎说,脑袋不要啦?没瞧见中军帐还亮着灯吗?丞相还没睡呢。”
    “这都几更天了,他老人家最近怎么了?天天熬半宿。”
    “自从荀令君过世,丞相悲伤过度,时常闹头疼……”
    众哨兵皆正在草棚下,低声低语打发着无聊,忽听远处隐约传来一声惨叫,大家都不禁收住口。可一声之后再无其他动静,只闻“沙沙”雨声轰轰闷雷,众人都只当哪个帐篷里的兵在发呓语,便没往心里去,接着闲话起来。有个兵神神秘秘道:“我告诉你们件事,千万别外传。我有个兄弟在伏波将军营里当差,据他说令君从许都出来还好好的,一直到谯县也没病。后来伏波将军把令君安置在丞相老宅就离开了,不知怎么回事,过了仨月令君就死了。”
    “嘘,别说了。他们都是当大官的,谁知道其中有什么道道,这话少传为妙……”话未说完又听一声惨呼!
    这次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再不敢掉以轻心,忙抓起各自兵刃,冒雨四散盘查。哪知草棚下听得还算真切,到了雨中耳畔只有“哗啦啦”的响声,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哨兵心中不免生出些怯意,只能攥紧兵刃摸黑慢步。
    有个士兵正虚晃大戟往辕门摸去,忽然一道闪电照亮眼前情形,恍惚间身畔蹿出两个人影——身披蓑衣、手持环首刀、嘴里叼着树枝,不是自己人!
    “有人劫……啊!”那兵丁未及喊完,头上、肩上已连中两刀,当即毙命。连着又是几声惨呼,四五名哨兵都着了道。
    这次大伙明白了,忙大声呼喊:“有人劫营……有人劫营……”紧接着惨叫声不绝于耳,曹兵在明、敌人在暗,谁叫谁遭毒手。惊惶之下哨兵也不敢随便出声了,有人摸着栅栏进了大营,更多的则急于保护自己,在黑暗中胡乱挥舞着兵刃。
    听到呼叫声中军大营可热闹了,各个军帐都有兵蹿出来,也跟着七嘴八舌喊着:“敌人劫营!快起来应战!”全营上下立时骚动。将士摸兵刃的摸兵刃、叫嚷的叫嚷、躲避的躲避,中军大营一乱,其他营也跟着乱了。霎时间风雨声、雷电声、聒噪声、惨号声、兵刃相撞声此起彼伏,也辨不清东西南北。黑暗中士兵都成了睁眼瞎,只能手持刀枪、脊梁靠着脊梁,疯子一样胡乱挥舞招架。
    吵闹之势愈演愈烈,把各营的将领都惊动起来。百余名虎豹士顾不得披好铠甲,都一股脑儿拥到中军帐前保护主帅。少时间大帐内灯火通明,十几个亲信侍卫手举火把簇拥着中护军韩浩快步出帐:“丞相有令!全军举火,不可聒噪!”
    “全军举火,不可聒噪……全军举火,不可聒噪……”传令兵扯着嗓门,一声接一声把命令传至各哨。
    但混乱之下谁搞得清发生什么,大梦乍醒惊魂不定,有的误伤了自己人,有的糊里糊涂跌倒雨中,有的乱挥兵刃挑翻帐篷。惊魂未定的士兵纷纷冒雨挤到中军辕门,借着里面的光亮心里才踏实。
    聒噪之声兀自不绝,韩浩冒着雨站在营中正无计可施,忽见辕门外的士兵陡然神情肃穆,竟渐渐安静下来;回头望去——原来曹丞相已亲自出了大帐。
    许褚、邓展二将左右护卫,王粲、和洽、杜袭、刘晔紧紧相随。曹操披散着发髻,只穿着中衣,外面锦袍尚未系好,脚下趿着木屐,手里握着青釭剑,脸上神色甚是凝重。韩浩忙迎过来:“深更半夜怎劳烦您亲自出来?”
    曹操叹了口气,威严的表情下露出一丝疲惫之色:“他们不瞧见我怎能安心?”
    说话间五官中郎将曹丕从帐内追出,手里攥了件蓑衣,要给父亲披上。曹操轻轻推开:“将士们还淋着呢。”曹丕不敢多言退至一旁,他不穿蓑衣,其他将佐谋士也只好陪着淋雨。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士卒这会儿都老实了,远远挤在辕门外,大气都不敢出,一时间只剩下“沙沙”雨声。曹操环视良久,开言道:“敌我大江相隔,即便扰营必不能众。将士各归营寨举火盘查,再有聒噪者严惩不贷。”他声音虽不大,却仿佛给大家吃了定心丸,士兵们低低诺了一声,四散而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这便是当朝丞相、三军主帅的威力,远比灯火更能照亮人心!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聒噪声皆已平息,雨势也逐渐小了,士兵们心绪稍稳各寻引火之物。营中备有松脂、鱼膏,这会儿也不吝惜了,一只只火把逐个引亮,初始星星点点,没过多久数里连营尽皆举火,照得宛如白昼。各营将帅亲自巡逻,只死了几十个兵,受伤的却有数百,皆属自己误伤,敌人一个没逮着。又有卫兵来报,连营西北的鹿角、栅栏被人破坏,事情似乎很清楚了。曹操仍不敢怠慢,一面派人修补营寨,一面令众将仔细盘查,唯恐敌人浑水摸鱼潜藏营中。他没心思再休息了,与众谋士齐坐帐内等候消息。待各营回奏毫无异样,早已天光大亮。劫营目的不在杀敌、意在扰敌,曹军乱哄哄地折腾半宿,势必影响军心,敌人图谋已经得逞。
    曹丕兀自不解:“江畔守军未有警讯,敌人何以过江入营?”
    “哼!”曹操斜倚在案头,挠头苦笑,“延延长江百里水岸,哪里不能偷渡?敌人熟悉地形,防不胜防啊!”
    刚过卯时有斥候来报——连营以西十里有敌军百余人渡江南归,率兵之人乃吴将甘宁,似是昨夜劫营之师,已然远去不可复追。
    “百人?!”曹操不禁攥起了拳头,“区区百人便扰我十万大军一夜不宁,好个大胆的甘宁,竟视我军如草芥!”众谋士默不作声,料想以他近来的脾气必有一番发作,哪知曹操却没动怒,而是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随我四处巡视。”语调中颇有几分矜持和无奈。
    穿过一寨又一寨,所过之处士卒纷纷拜倒,曹操竭力保持笑意,朝大家点头致意;张辽、臧霸、乐进、李典等将尽皆请罪,曹操也不怪罪,只好言安抚;看见受伤之人就关照几句,遇到看守辎重的兵就随便询问询问,渐渐越行越远,出了连营来至江边——雨虽然停了,天色依然阴沉,相比前日江水又涨了不少。而这仅是开始,随着暖春到来,江岸还要内缩几丈。
    曹操朝对岸注视良久,又回头看了看,见都是亲信之人,方才的笑容戛然而收:“兵贵速不贵久,迟则生变。现在军心已不稳,再拖下去又将成赤壁败局。派人再催催水军,看他们何时能到。”
    扬州从事刘晔刚调入幕府任职,急忙回奏:“启禀丞相,在下已差出十余拨斥候往返联络,青州军已入濡须水,今晚不至明早必到。”
    “好。”曹操却没什么喜色,“水军一到马上进攻,不能再拖了。”
    “以丞相之威、水军之锐必能一战成功。”刘晔满口吉言,只是不知他心里是否真这么想。
    杜袭与和洽对望一眼——江东久经水战经验丰富,又有庞大战船,青州水军虽已勤加操练,但真能敌得过孙权之众吗?
    二人都觉此战不容乐观,但事已至此焉能不战而退?见曹操挺立江畔望眼欲穿,脸上凝重的表情恰似头上阴沉的天空,颇有几分急功近利之态。二人都把话咽了回去,众将佐也都默默无言陪在他身旁,终究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