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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周景元吐出一口烟来,依然云淡风轻地开口:“我爸当年办工厂吃了不少苦,这你应该知道,张叔跟着他洒汗流血没半句怨言,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你是张叔的侄子,是他当儿子养大的,照理说耳濡目染,只会青出于蓝,可惜呀……”周景元伸手,从文件袋里取出最后一份资料,一股脑儿扔在张奇面前,“看看这几张银行汇款明细,好像每个收款户名都正好是你,你说怎么这么巧?”
    张奇根本不用细看,扫一眼便知周景元拿出的是实证。汗根本来不及擦,淋漓着湿了全身,他矮下身段,说:“小周总,看在我叔的面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起初还纳闷儿,大伯为什么突然把你从销售调去原料,又从原料调去人事,没道理呀!原来是有人拉虎皮做大旗,报假账贪污,偷材料吃钱,哪一笔都不清白。就连在人事部都不收敛,不安安分分地招工,给人招工名额拿甜头吃回扣不说,还非法招收童工。奇哥,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周景元“痛心疾首”地皱着眉,“我原本也跟大伯一样,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可人家学校找到工厂来了,还报了警,你说怎么办?”
    张奇知道自己逃不过了,只希望周景元能从轻发落:“小周总,我该死!我打牌输了钱,为着点儿钱财好处迷了眼,我只求你帮我把事情捂住,以后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奇哥,真不是我不通情达理,实在是你犯下的每一桩对厂里来说都是百害而无一利啊!”周景元一脸为难,“厂里到处怨声载道,我怎么捂得住?”
    “景元,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这事儿咱们私了,求你给个机会,放我一马。”
    周景元将烟在烟灰缸里按灭,大拇指、食指和中指重重地捻了捻,说:“走吧。”
    “嗯。”
    “辞职,剩下的事儿,我帮你平了。”
    “ 景元……”
    “或者说,”周景元站起来,屈指敲一敲桌上早已被翻得散乱的纸张,“你希望我拿着这些材料直接去警察局报案?”
    “我想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两位周总的意思?”张奇仍不死心,他不认为周家主事的那两位会赶尽杀绝,即便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的。
    张奇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他们相识已久——张奇高中一毕业就被叔叔带进远星,周景元从小在工厂溜达,说“张奇是看着周景元长大的”一点也不夸张。两人不是同龄人,即便熟悉多年,也没能培养出多深厚的感情。反倒因为张奇小动作不断,搞得厂里很多人敢怒不敢言而让周景元自懂事便不待见他。
    此时,他抬出“两位周总”是在探周景元的虚实,只是他错误地估计了周景元的心。
    “你觉得呢?”周景元没有两位老周的仁心仁慈,也没有老周们的耐心,“三……”
    “我能给我叔打个电话吗?”
    “二……”周景元不答话,只默默倒数。
    “一。”最后一声落下,所有的侥幸心理和垂死挣扎都落了空。
    张奇咬了咬牙,只剩颓败:“我明天辞职。”
    张奇前脚走,周景元后脚便让余田立马拷贝了他电脑里的所有文件资料,用自己账号登录系统,从后台卸了张奇的权限。随后,他拨电话给大嫂和二姐,通知她们料理结果。
    乔婷婷早得了他的提醒,近来一直在留意张奇的动作,对人事部的管理也越发严格。只是没料到他刚从家离开就有动作,难免吃惊。
    “明天他真的回来办手续吗?”乔婷婷吃不准张奇有不有后招。
    “会的。”周景元堵死了他所有门路,没了捞钱的偏门,他不走只吃死工资是填不平赌钱的无底洞的,只是,“明天值班的是不是你信得过的?这件事不要宣扬出去。”
    “我去吧。”
    “不,家里人都不要出面。”既然是改革,那就从清理毒瘤开始,公事公办到底。
    “好,我马上安排。”
    相比大嫂而言,二姐周景星淡定得多,她直言会在接到人事通知后立刻结算工资。
    周景元满意地笑了笑:“二姐办事我放心。”
    周景星想了想,叮嘱他:“你最近尽量跟余田结伴出门,不要单独行动。”
    周景元“嘁”一声,不屑道:“我还怕他报复不成?”
    “小心为好。张奇这个人心眼小、睚眦必报,比你还记仇。”
    “嘿——”周景元不乐意了,“你说他就说他,踩我干什么!”
    周景星在电话那头笑:“没踩你,关心你。”
    周景元气得撂了电话。
    第15章 落日第六十三秒
    三日后,远星召开节前工作会议。
    大哥周景文主持会议,会议主要围绕节假日的门店与网络平台的宣传销售活动、国庆中秋的安全生产保障以及转型政策的颁布实施等三项内容展开。会议很顺利,只是在周景文对工厂转型改革做阶段性总结时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能让工厂更好的改革我不反对,但是不是遵循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要太冒进。”
    “我也赞同老徐的观点,大家都需要慢慢适应,不能说一上来就给人判死刑。有的时候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在容许的范围内,给对方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意有所指,在座都不是傻子,都听得懂。
    周景元埋着头,看似认真做着会议记录,实则心里鄙夷。他知道自己处理张奇的事虽然隐蔽,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厂里多多少少有了传闻。传得多了,关于张奇突然辞职的“内幕”也就不胫而走。除了他的小团体忿忿不平外,其他人都感觉神清气爽,工作热情都高了不少。
    因此,周景元根本没把刚刚的“指桑骂槐”放在心上。不用他开口,自然有人继续发表意见。
    “既然景文让大家畅所欲言,我也就倚老卖老说几句心里话。自从知道远星准备转型,我就不太支持。被批‘老古板’也好,‘固步自封’也罢,我都无所谓,我唯一有所谓的是远星几十年发展至今不容易,胜利的成果是至少两代远星人奋斗来的,如果付诸东流,不仅仅是我们这群老人,恐怕每一个远星人都会痛心疾首。”
    这样的意见从一开始就存在,不论改革与否,支持与反对就像一个事物的两面性,共生共存。
    “各位长辈,从你们的担忧中,我感受到了你们对远星深厚的感情,正是大家不藏私,用一颗爱家的心来爱远星,工厂才能不断发展壮大到现在。”周景文情真意切地感谢各位叔伯,“我和景元虽然学的是现代化的管理制度,知道高科技的生产设备,但我们绝没有各位有经验,所以我们也很希望大家多些探讨,能帮助远星走向更大的市场。”
    早在转型之初,周景文与周景元便明确了分工。景文作为周家长子,在工厂多年,有威信、沉得住气,唱白脸最合适;景元从小顽劣,没几个能治得了他,擅长红脸。两兄弟一红一白,既符合日常脾性,又契合在工厂改革中扮演的一捧一打的角色。
    周景元收到大哥的信号,放下手里的签字笔,维持着他惯常的轻松,道:“各位叔伯请放宽心,我们追求的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稳中求胜。”
    “景元,既然求稳,为什么要突然提转型改革,古往今来,多少朝代改革失败,多少工厂企业转型失败?运星发展这么多年,大家的付出绝不是一天两天,如果失败,谁能承担这个责任?到时候,大家的心血就全都白费啦!”
    “叔,我这里有一组数据——最近十年包括市区及郊县在内的所有工厂,转型改革的成功率在 83.7%,而所有拒绝转型改革的最终都没有逃过被兼并、收购和破产的命运。”周景元边说,边从电脑上调出支持数据投到大屏幕上,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说服是个长期工作,他不介意简单事情重复做,总有说通的那天。
    “老周,你们说句话吧。”有人忍不住,朝始终不开口的周泽恒和周泽安兄弟二人发难,“转型是你们一致决定的,还是被动接受了年轻人的革新?”
    周泽恒的观念虽与新兴理念不同,但他拥有一种本能——信任家人。当兄弟与子侄不遗余力寻求突破和发展的时候,他唯有全力支持才能叫外人无法找到周家人的软肋。今天的会议是节前的生产部署,更是转型改革的号角。
    这个时候,周泽恒绝不允许自己掉链子,他旗帜鲜明,一锤定音:“是领导层一致同意的。”
    一向只关心生产的周泽安紧跟着怀柔起来:“起先是被动接受,我跟你们一样,心里打鼓得厉害。可是,老伙计们,你们真的觉得现在远星的发展是良性的吗?”他将手边的茶杯推远,即便是讨论严肃话题,他脸上依然是几十年不变的和颜悦色,“车间里怨声载道、人心涣散,多少人想离开远星,你们应该多少有些耳闻吧?”
    “唉——听说了。”有人叹气。
    也有人说:“远星的工人技术过硬,被别的工厂高薪挖走,很正常。”
    “正常吗?为什么这几年我们每年给工人提高福利待遇,最后还是流失很多人才?”周泽安又一记追问,“有没有人假公济私?有没有人拉帮结派?有没有人给亲戚朋友走后门?一次两次没人发现,三个人五个人也不会造成多大损失,那一百个人、一千次一万次呢?”
    会议室陷入沉默。家具厂背后的门门道道,在座的都心照不宣。
    既然是顽疾,连根拔除才能解决。这个道理年轻人懂,在座的老人又有谁不懂?
    但人总有惯性思维,待在自己的舒适圈享受着既得利益,最好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永动机一样永远不停歇。与其说他们是反对转型和改革,不如说他们是害怕接受改变后的结果。说白了,大家担心的不过是重新制定的政策和制度会动摇工作根本、影响收入。
    老周前面的铺垫已经到位,周景元起身,站到投影前,请大家看大屏幕。
    “从今年三月份开始,有一条生产线负责网络平台的订单。从下单、计划、生产到下线、转运、物流及售后,全部采用自动化生产和管理系统,避免了错单、漏单,避免了人为损耗,降低了人力成本,同时也提高了生产效率。”
    从家族式工厂向管理型企业转型改革的过程中,除了新的管理制度的制定与实施,周景元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推进家具厂全面一体化进程上。在远星已经实现流程管理半自动化的今天,周景元坚定地朝着覆盖软硬件及服务的全面解决方案的“大家居时代”迈进了。
    “六个月,这条生产线的生产量比原有生产线提高 34.7%,成本比同期的其他生产线下降 41.1%,销售量增长 23.5%。”固有生产线的产能,大家都清楚,半年时间新旧两条路子的产量与销售量的报表,周景元着人发到了与会每位成员的手上。他一边观察会议室的气氛,一边继续说,“原材料掉包遗失问题、车间派件不公平问题、包装错漏问题,新生产线在信息化大数据通道的管理下,没有发生一起。工人的工资与奖金不降反升,工作热情和积极性更加高涨。”
    六个月时间,够不够循序渐进?
    六个月时间,工人适应得好不好?
    六个月时间,是谁抓住了改变的机会?
    周景元用一整条生产线实打实的数据告诉反对派们——固守无法突破,更枉谈发展,转型是趋势,改革是必然。
    会议结束,每个人揣着自己的小心思陆陆续续散去。周景元赶在人走完前,一个箭步上前拖住了在会上一言未发的张叔。
    他一脸诚恳,开口就跟张叔认错。
    张叔语气淡淡的,问他:“你哪里有错?”
    在处理张奇的事之前,周景元便透过父亲周泽安知会了张叔,得到张叔的首肯他才出手的。所以,不论旁人如何打抱不平,张叔始终没有为难景元,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是周家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张奇早就进去了。
    周景元仍是低头,诚恳道:“总之是错了。”
    张叔叹口气,有些神伤地说道:“你爸爸、大伯当初为了建这个厂吃了多少苦,除了他俩自己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我跟着他们把人一个个拉过来,把厂子一点点建起来,旁人看远星是家具厂,我看远星是‘心血’二字。任何人做伤害远星的事,我都不会答应,也绝不允许,即便那个人是我亲儿子。”
    张叔当初把张奇带进工厂,一手一脚教他,并且委以重任,是对他有很高的期望的。他真心为侄子筹划过未来,像他当年辅助周泽安和周泽恒一样,他希望张奇也能成为周景文和周景元的左膀右臂。只可惜终究是烂泥扶不上墙,“贪”字变成“贫”不说,还弄到如今张家无颜面对周家的地步。
    “景元,你来道歉是在打我的脸,知道吗?”张叔痛心疾首道,“张奇犯了错,换到我手里是要严惩的。我知道,你给他留脸面是为了保全我啊。”
    说着,张叔重重拍了拍周景元的后背。
    周景元看着张叔头上的白发,心下不忍。他二十八年的人生经历很少有不痛快的时刻,但图一时痛快,并不能长久。处理张奇固然有“杀鸡儆猴”的成分,然而“杀鸡”并不是最终目的。更何况,周家感念张叔几十年的劳心劳力,不可能置人于死地。
    周景元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调调,对张叔道:“您放心,后面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不会让他断了生计。”
    “断了才好!”张叔恨铁不成钢,一个劲儿摇头,“得让他知道犯错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16章 落日第六十九秒
    周景元说的话并不是单纯宽张叔的心,而是真的如他所说有了妥善的安排。余田近日很少在工厂露面便是因为这件事。
    在崇新区与遥城城区交界的地方,有一处果园,承包人因为资金周转问题急于出手,周景元得到消息,让余田去探探。
    余田来来回回去了两次,今天是第三趟,目的很简单,“价格合适就盘下来”。
    虽说他是替人办事,但到底也是来救急的,承包人丝毫没有怠慢,客客气气地给他泡茶:“余先生,您来这几趟我也看出来了,您是真心实意想接手的。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是急需用钱,价格自然是越高越好,付款速度越快越好。”
    “您也看出来了,不是我自己要,是领导差过来的。”余田抿一口茶,姿态拿得比承包人还低,“如果我们双方都有意愿,我尽力替您争取。”
    “谢谢您。”
    “人嘛,难免遇到坎,咱们能拉一把是一把,谁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人摔到坑里爬不起来。”余田言辞恳切,真的站在对方的立场替他思虑,“您就出个价吧。”
    加上今天,承包人一共见了余田三次,多少知道这位先生的脾气和行事风格,不能做主是真,但人不滑头、厚道也不假。既然让出价,他也就直接报了价。
    余田听了,看他一眼,笑一笑:“不瞒您说,我也是领了指导价来的。”
    “我懂我懂。”承包人连连点头,“那您跟我透个底,看什么数合适。”
    余田动动手指,比了个数。
    “这……”承包人有些无奈,商量道,“您给涨涨。”
    “您高看我了,我哪有这权力。”
    “这个价实在没法做……”承包人面露难色,“余先生,您想想,整个果园的承包权利,我齐齐转让。你得到的不仅是果园,还能得补贴,不论您拿到是继续做设施农业还是搞休闲农业,都有可以申请的项目补贴,成本上能省一大块。您看能不能帮帮忙,我确实有难处。”
    余田想了想,说:“我试试吧,不保证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