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把血液烫热的节骨眼儿,李健林搭着陈一天的背,说了两句体几话,层层递进,滴水不漏。
他说你不仅要传授,新人的新思路、新点子你也要吸纳,不要人家一张嘴就否定。又说设计这块是海鹰机械的王牌,太重要了,他准备帮陈一天充实队伍,他花了好大精力物色了一个人选,现在正在谈,让陈一天做好准备,等那人来了,帮陈一天分担一下,各自负责一块,互相审核。
陈一天再木讷,职场阅历也有一些,散了席,他咂摸着这番话往外走,在大厅里碰上了卢姗。
卢姗穿着正裸粉色丝质礼服、正红色高跟鞋,头发高高挽起,露出天鹅颈,上面还残留着仪式上洒落的花瓣。
她手时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据说结婚当天,新人都有异于常人的气场。
但是在当时,旁边的新郎存在感很弱,满场人的目光都被卢姗吸引去——她很美,像吐纳了百年日月光华的玉。
她没有扭腰摆臀的谄媚动作,甚至内心懈怠,疏于应付,但面色平和、姿态温婉,撑足了嫁入豪门的新娘架子。
只有陈一天,只有陈一天看到了她内心的懈怠。
李健林一行被迫停下来,这对新人占据了大厅中央,周围来往的,都是告别的宾朋。
有人要合影,三人五人的,七八个人的,把新人当作人肉背影,卢姗保持着三分倦怠七分礼貌,一一应付。
陈一天身后,有人先发出一声赞叹:“这新娘不错啊!”来自卢姗离职后来的一个设计员。
紧接着就有人发现:“那不是卢经理嘛!”“噢呦!我操!”“这么巧……”
有人意识到什么,绝大多数人都沉默下去,两个新来的走在后面,绕着大厅走向转门,头像指南针一样,始终对着人群中的卢姗。
李健林全程没什么异样,没作任何停留,径直走向停车场。
一行人各自上了车,陈一天正欲上李健林的车,听到陌生的女声喊他:“陈先生!”
穿制服短裙、黑色中跟鞋,低低地挽了发髻、别了蝴蝶结的服务员追上来。
她递给陈一天一块糖——徐福记牛轧糖,婚礼常用糖,没什么特殊的。
陈一天接了。服务员说:“新娘让我给您的。”
陈一天转身上车,打开车门的一瞬,服务员又说:“她让我跟您说谢谢。”
※※※※※※※
沈阳的秋天,会有一段“盛放期”。
天空极致清澈,大地无比坦荡。
市场上突然摆满了应季水果,都是应该应份的收获。
一切都恰逢其时,青苞米最便宜,因为他们来自大地,而不是大棚。
不管前两个季节你经历了什么,这个时期,你仰头望天,都会觉得天地万物浑然一体,你本就应该如此,不必矫饰。
接下来的某一天,你走下楼、走上街,发现落了满地的树叶,而就在前一天,它们还好好地长在树上,绿意盎然。
“盛放期”结束,会下两场雨,沈阳就此蜷缩起来。
陈一天出院的同时,陈母登上飞往南半球的飞机,陈一天“偶遇”卢姗结婚后,海鹰机械的工作复杂起来。
李健林践诺不若使命,不知从哪挖来个设计师,与陈一天共事。
此人嘴上功夫最是了得,一个简单的设计,他会扯上国际机械学会本期会刊上发表的某篇学术论文,提炼两个单词,生发开去,说我们就用automatic assembly line的理念来设计。
而干起活来又是个废柴。
设计软件的快捷键都找不到,每个操作都是从菜单栏上发起的。
底下几个设计员不知所云又各怀心思,看“新师傅”跟李健林走得近,就有积极贴脸主动站队的;看“新师傅”瑞典、欧洲的东拉西扯,也有开了眼瞧不上眼下土鳖活的;剩下一个半个踏实孩子,顶了两天黑眼圈,活没熬出来,身体先叫停了,不是发烧就是耳鸣。
学校里,各种招聘会、宣讲会多了起来,陈一天很少住宿舍,听大炮说,确实有用人单位躲过看门大妈进了寝室,游说毕业生与之签约。
大炮说单位还不错,可能是真的招不到人,或者真的想招优秀的人。
一场秋雨一场凉。
陈一天只穿一件藏蓝色夹克外套,从里到外打着冷颤,走进小区。
楼洞里站着个男人,身材清瘦,面目模糊。
这小区都是十几二十年的老住户,这人陈一天不认识,他爬了几级台阶,被那个男人叫住了。
陈一天把他请进屋。
这男人充其量身高一米七五,因为瘦加上微微驼背,更显得矮。
他手上只拿着一个无纺布袋子,蓝色的,上面印着“巨人教育”字样,小升初培训,省实验、育才退休返聘师资,小班授课,一对一订制课程之类。
袋子里只装了很少的东西,他把袋子上口整体打了个结,进了门,随手把袋子搁到鞋柜旁的地上。
陈一天跟陈奶奶介绍,说这是于乔住院时,隔壁床小姑娘的父亲。
语毕,陈奶奶终于认出了他。
那小女孩和于乔年龄相仿,住院期间一直是爸爸照顾,于乔跟奶奶说过,她妈妈、弟弟和奶奶只来过一次。
虽然在同一个病房,可小女孩的症状和于乔不一样,她会发烧,于乔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