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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随后,她让司机开车回去了,准备回程搭我的车。

    在我有限的童年记忆里,小东阿姨是个大气的女子,常给我带各种珍贵的礼物。青青阿姨嘛,就喜欢带着我跟她女儿一起玩,至于礼物,就很少拿得出手了。

    精神病院门外是片荒野,唯有小餐馆一间,不时传出麻将声。

    我们跟门卫做好登记,便步入医院大楼。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精神病院。没见到强壮的护工,没有凄惨的尖叫,没有墙上的血手印。有些人穿着病号服,在楼道间自由活动,行为神情均与常人无异,更无想象中的汉尼拔博士。

    小护士面无表情,把我们引到一间会客室。在这里我才闻到一股药水味,很多人记忆中恐惧的气味。

    狭长的窗玻璃上,密集的雨点不断落下,光线透过铁栏杆,洒在一个女人脸上。我不太认识。

    她的年龄想必跟我妈她们差不多,但在这种鬼地方自然更显得老些。她留着长发,夹杂许多白丝,却打理得干干净净。又干又瘦的脸上有许多灰斑,没有化妆,白得吓人。眼窝深深的,反衬出幽幽的眼神。

    依稀觉得,她年轻的时候,或许很迷人。

    从她穿的衣服上的编号,可以看出她是个精神病人,并且是那种比较严重的,必须要限制人身自由。

    她应该认得我妈她们三个,点了点头。我妈并不害怕,坐在她的面前,从包里抽出些营养品.小东阿姨拿出个袋子,里面装着许多衣服,包括女士内衣。只有青青阿姨两手空空,只是笑着问她:“哎呀,我们又来看你啦,身体怎么样啊?这里伙食还好吧?听说你的病好多了啊!真是啊,我们想你的哦!”

    虽然那么一长溜话,银铃般串着,用上海话说来,却分外悦耳动听。

    但在我看来,像在哄小孩子。

    她——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有胸口上的编号:01977。

    不过,我也得叫她阿姨吧,什么阿姨?精神病阿姨吗?

    她不声不响,目光虚焦着,不晓得在看谁,起码不在我们身上,甚至不在这间屋里。

    我妈又跟护士聊了几句,大体还是问她的身体状况,护士不耐烦地回答。01977一切都好!不要担心。

    说完,小东阿姨塞给护士一个信封,我猜里面是购物卡之类的。

    护士立马给了笑脸,又给病人削了个苹果。

    01977阿姨从未说过半个字,只是拿起苹果,慢慢地啃起来。

    一个苹果,她吃得异常认真。

    我们都默默地看着她,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

    这间小小的屋子,除了她的牙齿与苹果肉的摩擦声,还有雨点砸在窗玻璃上的回响,就像直接落到我们的耳膜上。

    安静到震耳欲聋。

    等到她吃完苹果,几乎连苹果核也被吞下去了,我妈闭上了眼睛,小东阿姨眼眶有些湿润,青青阿姨几乎要夺门而出。

    忽然,她说话了——天潼路799弄59号。

    没承想,她的口齿清晰,声音不响不轻,竟还像小姑娘般细腻,颇有穿透力,回荡在窗户与墙角之间。

    妈妈抓紧了我的手。

    我的手有些痛。

    小东阿姨拽了拽我妈衣角,又对精神病人说:“你好好休息吧,我们走了,明年这时候,再来看你!”

    对方闭上眼睛。

    我们四个走出精神病院。世界却黑了。电闪雷鸣,豪雨倾缸。荒野。雨点冰冷,刺痛脸颊。而我背后的建筑,如沉没中的幻觉。

    傍晚五点,感觉已近深夜。我把车往前开了数百米,道路一片汪洋,强行通过非常危险。小东阿姨又提醒,这一带是低洼地,出过水淹事故,有人活活淹死在驾驶室内。

    开回到精神病院门口,青青阿姨厌恶地看了一眼,说:“要死快了,等在这种鬼地方,要出人命的啊!”

    小东阿姨倒是镇定,指着医院门口的小餐馆,说:“不如进去坐坐。”

    餐馆简陋,七八张台子,只有一个客人,坐在墙角吃着葱油拌面,浓郁的葱油味,勾我食欲。

    坐下不点什么也不好,小东阿姨自作主张,点了几样炒菜,至少回家不用饿肚子。

    我低声问妈妈,“你们去看的那个人,是谁?”

    “你忘了吗?抗美阿姨,你小时候,她经常带儿子来我们家玩的,你跟她儿子还一起打过游戏机。”

    “嗯,我依稀记得吧,那个男生叫啥名字?”我挠了挠头。

    青青阿姨在旁跟了一句,“我们做小姑娘的时候,四个人是顶顶要好的,你妈妈、我、小东,还有抗美。"

    哦,才明白,四闺蜜。

    我妈妈是“老三届”。那代人吃过许多苦。唯独我妈比较幸运,因是独生女,未如别人那样上山下乡,插队落户,而是早早进到单位做了工人。我妈工作优异,早早入了党,特别喜欢文字,常给单位写稿,被保送到华东师范大学读书。

    她们中的其余三个,命也不箅太差。当年,许多人去了新疆、云南、黑龙江,小东阿姨、青青阿姨,还有抗美阿姨,因为是最早的那批,被分配去了崇明岛的农场。

    虽说与上海市区仅一江之隔,如今过大桥隧道仅个把钟头,但那时去一趟崇明岛,可比去苏州、杭州还麻烦。有时大雾天渡轮停航,就真正变成孤岛一座。不过,她们被关在农场里头,本身就跟蹲监狱没啥区别,除非有特别的事请假,否则每月才能回家一次。好在我妈在市区工作,没有兄弟姐妹,房子也算宽敞。她们就把我家当作据点,又延续了十年闺蜜之情。

    再说回抗美阿姨,在四个女人里头,她是最为命运多舛的一个。

    “文革”结束后不久,小东和青青都顺利离开农场回城,只有抗美孤独地留在崇明岛上。因为她家里兄弟姐妹太多,都不欢迎她回家,自觉无望,便嫁给了当地的农民。那座岛号称中国第三大,却是上海乃至江南最穷的地方,就连江北许多县都比它富庶。抗美在农场里吃了太多苦头,她那农民丈夫是个酒鬼,动不动就打老婆,就连她生完

    儿子坐月子期间,都不能幸免。苦熬到九十年代,抗美终于跟那农民离婚,把户口从农场迁回市区。但家里照旧容不得她,只能在外租房住,每天起早贪黑卖包子,有时还得靠三个闺蜜接济。

    她儿子读书不错,虽比我小两岁,却是出了名的高才生。抗美给儿子定下目标,必须考上一流大学,没想到后来反而酿下了大祸。十多年前,最要紧的高考关头,抗美倾尽毕生积蓄,给儿子报了辅导班,还租下考场附近的酒店客房,只为儿子能考上第一志愿北大经济系。然而,高考过后,噩耗袭来:抗美的儿子偷偷买了张去崇明岛的船票,渡轮行至长江中流,他翻越栏杆,纵身一跃,被浑黄之水吞没。打捞三天三夜,才在崇明岛边的芦苇滩上,发现了少年的尸体,已被鱼虾咬得面目全非。警方调查死因,确定是孩子高考失利,自觉无法考上心仪的大学,无脸面再见妈妈,心郁气结,方才踏上绝路。后来想想,也是做妈的逼得太紧,一心一意要让孩子考取功名,也为补偿自己这辈子的不幸。

    想来,这世上的悲欢离合,不是你妈逼的,就是我妈逼的,莫不如是。

    儿子死后,抗美有足足三个月不曾说话,尝试自杀过几十次……不是割腕昏迷后发现伤口结痂了,就是跳楼被六层到二层的无数晾衣杆救了性命,跑回农场喝老鼠药竟碰上山寨货,最后一次是开煤气,结果自己非但没有中毒而亡,反而搞得整层楼都被炸光,隔壁邻居三死四伤。

    于是,她被送入精神病院,至今已逾十年。

    说到此处,我看着她们淡然的表情,再想想精神病院里的女子,想想她那幽深的目光。窗外仍是瓢泼大雨,阵阵闷雷声滚过,不禁使人毛骨悚然。

    最后,小东阿姨做了总结性发言,“骏骏,你不知道,这一天,是我们四人初次相识的日子。其实,推算起来也不困难,就是那一年的小学入学日。每年今日,我们都会相约来这里看望抗美。”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开了窗户,我被打了一脸的雨。

    有个男人帮我们关紧了窗,就是一直在角落里吃葱油拌面的那个。

    “谢谢啊。”

    但他默不作声,径直坐到我们的桌子边。他看上去三十多岁,穿着笔挺的衬衫,胸口别着医生常用的钢笔,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伸出一只骨节细长的手,伴着雨点有节奏地敲打桌面。

    “晚上好,我是这家医院的医生,你们刚才所说的抗美,是我负责主治的病人。“

    男人用极快的语速说话,就像大多数医生那样。他冰冷的目光扫视桌上的每个人,仿佛我们个个都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大家不约而同地低头,只有我迎着他的目光。

    我懂了,晚餐,才刚刚开始。

    小餐馆里沉默无声许久,还是青青阿姨先开口,“医生啊,真是太巧了,请问啊,我们抗美什么时候能医好呢?”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晕,这个医生很有九十年代港剧的风格,小东阿姨算是见多识广,浅浅笑道:“请先说坏消息吧,医生,我们一把年纪了,有心理承受能力的。”

    “坏消息就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症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唉,真是可怜啊。”青青阿姨掏出面巾纸,擦了擦眼角。

    “好消息呢?”我妈问。

    “也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症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这种回答让人愤怒,青青阿姨瞪了瞪眼睛,“这算什么好消息?拜托哦,你是医生哎,怎么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

    “抱歉,但对你们来说,这就是好消息。”

    医生看着我妈、青青阿姨和小东阿姨,唯独跳过了我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有话就请直说。”还是小东阿姨镇得住场面。

    医生点点头,坐到我们中间,左边是我们母子,右边是青青阿姨和小东阿姨。灯光照在他的头顶,乌黑的头发泛出几点油光。耳边全是风雨呼啸,屋顶像被冰雹砸得砰砰作响,随时可能被掀飞掉。

    他先看着我妈,还是保持礼貌地说:“除了这位阿姨以外,我想请问另外两位阿姨,你们都和抗美参加过一九七七年恢复的第一届高考吧。“

    她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我只知道,我妈没有参加过正式高考,至于她的三个闺蜜,我则是一无所知。毕竟,一九七七年啊,世界上还没有我呢,哪怕连个胚胎都不是。

    医生继续说下去:“小东、青青,当时,你们两个都和抗美一起在崇明岛上插队落户,因为农场经常收不到信,而农场领导强烈反对知青参加高考,担心你们万一被录取的话,会搞得大家人心涣散。所以,录取通知书极有可能被农场扣压,因此在高考报名填写地址时,你们都填了在市区的地址——而且,是同一个地址。”

    他掏出口袋里的小记事本,翻到其中写满字的一页,轻声念出:“天潼路799弄59号。”

    我记得,这是今天在精神病院,抗美说过的仅有的一一句话。

    我还记得,这是我外公外婆家的地址,小时候我曾住过好几年。

    妈妈点头承认,“是,那是我家的地址。”

    小东阿姨接着说:“抗美家里兄弟姐妹多,他们的关系素来不和,以前邮件和包裹寄到家里,凡是写她名字的,大部分都会遗失,或者干脆被别人拿走,为此她不知跟家里吵过多少回。”

    “其实,我家里也有过这种情况,那年头很普遍的。”青青阿姨也插了一句。

    医生双手托腮看着大家,说:“完全可以理解,小东、青青,你们和抗美填写的都是天潼路799弄59号。因为,那是你们最亲密的朋友的地址,而她恰好没有参加这次高考.而她家只有她一个女儿,绝对不会出现邮件遗失的情况。”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妈妈虽然没说出口,眼神却是充满疑问,我也很想把医生逼到墙角问一问。

    “让我来说吧,”小东阿姨打破了这个尴尬,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大家都很信任你妈妈,你妈妈的家啊,有前后两间,还有小阁楼。加上你外公外婆,总共只有三口人。在当时的上海,算是居住条件不错的了。而我和青青、抗美三个呢,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光我就有五个妹妹,上面还有哥哥嫂嫂.他们又生了三个孩子,全都挤在一个房间里。当我去崇明岛插队落户时,家里真是松了口气呢。骏骏,你可不知道,那时候,我们每次回市区啊,家里别说是床了,就连地铺都没地方打呢。”

    “想想都要掉眼泪了,”青青阿姨补充道,“真是谢谢你妈妈,还有你的外公外婆,那些日子啊,我们经常挤到你家,轮流跟你妈妈睡同一张床。要是我们三个都来了,那就一个跟你妈妈睡床,另外两个打地铺,也不会影响你的外公外婆。”

    医生面无表情地说:“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日和十一日,第一次恢复高考的考试时间,青青、小东、抗美都走进了考场。一个月后,如果谁有幸考上大学,录取通知书会通过邮局发到报名时填的那个地址。那个冬天,上海分外寒冷,抗美因此得了伤寒,躺在农场里动弹不得。然而,小东和青青你们两个,却以各种理由,从农场请假回了市区。

    但你们并没有回家,因为,录取通知书的投递地址,填写的是天潼路。因此,你们都寄居在闺蜜家里,日日夜夜盼望好消息到来。”

    三十多年后,三个老闺蜜都无话可说,示意医生继续说下去。

    “一个多月后,小东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青青与抗美都没有收到。有些人会去查分数线,但更多的人没有去查。因为第一次恢复高考,集中了‘文革’十年无法考大学的所有知青,全国有五百七十万考生,总共只录取二十七万人,意味着只有极少数人可以考上。”

    小东阿姨终于开口,“没错,我觉得我很幸运。”

    “本来我就没指望考上大学,中学毕业就完全荒废了学业,纯粹只是试试而已。”青青阿姨说,看来并不怎么在乎。

    “但是,抗美并不是这么想的。”医生的话锋一转。

    青青阿姨抢话道:“最好的朋友怎么想的,我们还不知道吗?”

    “也许,有人知道,但不愿说出口罢了。”

    窗外打了个响雷,我们都不说话。医生停顿片刻,继续独白,“如果,你没有及早回城,而是在岛上的农村又住了十几年,嫁给一个天天醉酒打你的农民,好不容易离婚回到市区,却连房子都没得住,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到十八岁,本指望他考上好大学出入头地,没想到高考过后他自杀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落得个白茫茫真干净,一无所有,这样的悲惨你们有过吗?”

    谁都不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