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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他现在气派极大,早就不是当年被家中继母压榨得愤恨离家的无助少年,居移气,养移体,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发生变化,气质自然也会随之改变。

    “沈道长,可以走了吗?”

    沈峤点点头。

    陈恭道:“先骑马,前面快入沙漠时会有一个小镇,到时候再换坐骑。”

    他悠然闲适,根本不虞沈峤会突然翻脸不认,莫说般娜祖父还在他手里,就算沈峤挟他位质,对方人多势众,到时候随便抓个村民当人质,沈峤就没辙了。

    沈峤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妄动。

    “你要玉髓做什么?”

    陈恭笑道:“我以为你昨日就会问我,没想到现在才问。那玉髓对我有极重要的用处,但那古城荒废已久,此去也不知有何危险,多一个人自然多一分力量,原本我还不想找你,但你在王城里露的那一手让我信心倍增,有沈道长在,岂非如虎添翼?”

    沈峤不再多言,见对方牵来两匹马,就道:“我与他共乘一骑即可。”

    陈恭看了晏无师一眼:“晏宗主受了什么伤,看着有些痴傻,竟连人也不认得了?”

    晏无师冷冷道:“本座不是认不得人,只是懒得与你废话。攀上个高纬便自以为是人上人了?在本座眼里,你仍旧不过一蝼蚁耳。”

    陈恭面色一变,却伸手制止了身后拓跋良哲打算出剑的动作。

    “晏宗主真英雄也,落难不改豪言壮语,希望等突厥人和佛门那边知道你还活着,你也能说出这些话来。”

    晏无师哂笑:“高纬在床上只教会你打嘴仗?若是不服,放马过来便是。”

    陈恭蹙眉,有些惊疑不定,心道难道他得到的消息有差,晏无师不仅没有死,连一点伤都没有?五大高手全部被他骗过去了?

    即使明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对上晏无师这样的妖孽,似乎再稀奇古怪的事情也变得顺理成章。

    不说陈恭,就连慕容沁和拓跋良哲等人,心里未必也不是没有忌惮的。

    人的名,树的影,这位浣月宗宗主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所有人都产生自我疑问。

    正所谓恶人还须恶人磨,这一点,沈峤再厉害也是做不到的。

    陈恭并未浪费太多时间,挥一挥手,所有人便上马就绪。

    沈峤让晏无师先上马,自己再坐在他前面驱策马匹。

    待众人上路,十数骑在道上缓驰,风沙掩盖了彼此的声音,此时要说话就变得异常费劲了,张口就会吃沙子。

    大家不愿意吃沙子,所以就埋头前行,只以手势交流。

    沈峤的腰被紧紧搂住,后背与对方前胸紧紧相贴,晏无师凑到他耳边,轻轻道:“阿峤,我方才说得好罢?”

    一听这温柔腔调,沈峤就知道这个晏无师绝不是“正常情况下”的晏无师。

    他发现自己现在叹气的次数比以往加起来都多:“是谢陵吗?”

    晏无师有点讶异:“你怎知我旧名是谢陵?”

    沈峤:“……”

    第61章

    若说从前和晏无师说话容易被气死,那么现在就是被气死然后又被气活过来,没有足够强悍的心志,根本没有办法将对话进行下去。

    沈峤叹了口气,索性闭上嘴巴,什么也不说了。

    但身后的人见他不吱声,反而将手搂得更紧,一边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阿峤,你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我在考虑要不要将你打晕了再带上路。沈峤想道,微微侧头,压低了声音问:“你既然还记得自己的身份,那你可知道陈恭为什么要去婼羌古城找玉髓?”

    晏无师:“不知道。但玉苁蓉我是听过的,此物生长在戈壁沙漠的深处,常年隐蔽于岩缝之间,极难寻得,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但陈恭明显只是要去寻找玉髓,会带上玉苁蓉,只不过想放一个饵给我们,让我们为他奔走罢了。”

    即使是在从前没受伤的时候,沈峤也很少听见他用这样平和的语气来分析一件事。

    沈峤:“是,我也发现了,但即使没有玉苁蓉,他绑走了般娜的祖父,以此要挟,我也不能不与他走这一趟,不过若能因此找到玉苁蓉,你的伤势就可以痊愈了。”

    晏无师:“其实我的伤在于心魔破绽,玉苁蓉只能治外伤,助益并不大。”

    沈峤好笑:“可你脑袋上有裂缝,玉苁蓉能生肌弥骨,不正能派上用场吗,总得先将外伤治了罢?”

    晏无师闷闷道:“其实我不想治好。”

    沈峤蹙眉:“为何?”

    他感觉对方现在这副性情,与之前的都不大一样,倒有点像前几日刚醒来就朝他露出温柔微笑的那个。

    晏无师:“因为治好之后,我就不一定能与你说话了,难道你更喜欢那个无视你的真心,将你送给桑景行的晏无师吗?”

    沈峤:“你就是他。”

    晏无师:“我不是他。”

    沈峤无语:“那你是谁?”

    晏无师沉默片刻:“你叫我阿晏罢。”

    沈峤:“……”

    晏无师:“你叫一声来听听好不好,我从未听过你叫我的名字呢。”

    沈峤木然:“对着你这张脸,我叫不出来。”

    晏无师幽怨:“脸皮只是表象躯壳,何必着相?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晏无师负心薄情,我却决不有负于你,阿峤,你这样好的人,世间再难寻到第二个,他不珍惜,我来珍惜,好不好?”

    前边的人不再说话,也不再搭理他了,晏无师不死心,还想说点什么,却见陈恭的马忽然缓下来,对方扭头看了一眼,见二人喁喁私语,不由调侃道:“看来外界传闻有误,沈道长与晏宗主的交情好得很,如此我也放心了,有二位鼎力相助,此行不愁找不到玉髓了!”

    沈峤看了看天色,他在这里住了好几日,对此地天色也算有些了解:“是不是要起风沙了?”

    陈恭自然不懂,他带来的人里面却有懂的,慕容沁就道:“不错,正好前边就是个小镇,主公不如先进去歇息一晚,顺便换了坐骑,明日再继续赶路?”

    他原先何等傲气的一个人,此时却心甘情愿唤陈恭为主公,这让沈峤不由看了他一眼。

    慕容沁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这种主仆关系有辱自己的身份。

    他本应尊齐帝高纬为主,如今却以陈恭为尊……

    似乎察觉他的想法,晏无师从背后凑到他耳边:“慕容家定已私下向陈恭效忠。”

    热气喷到自己耳朵,沈峤不由往前倾了一下。

    再前行不久就抵达小镇,陈恭一行财大气粗,派头甚大,一去那里就定下镇上最好的客栈,但实际上这个客栈在小镇独此一家,条件别说比王城,就算比先前般娜家里,也差了不少,可毕竟此地地处偏远,能够找到一个歇脚的地方已算不错,众人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吃过饭,各自住下不提。

    客栈房间有限,沈峤与晏无师自然住同一间。

    沈峤并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但陈恭本来仅仅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如今再见,身上却仿佛隐藏了无数谜团,这谜团兴许还关乎他们此行目的与安危,他不能不多关心一些。

    “论权势,陈恭现在的一切都是从齐主身上得来的,若没了齐主,陈恭等同一无所有,慕容沁本是齐国宫廷第一高手,却反倒自甘为臣,称陈恭主公,这本身就是十分奇怪的一件事情。”

    晏无师性情大变之后,如今双目一直追随着沈峤,无论沈峤起身落座,他的视线都紧紧黏在对方身上,沈峤又不是个四人,如何没有感觉,只觉得别扭无比,说罢这番话,不由蹙眉道:“为何一直看着我?”

    “因为你好看。”晏无师朝他微微一笑,顿如春风桃花,十里绽放,宝树生光,月华晶沁。

    “说正事。”沈峤叹了口气,发现这个晏无师其实也并不能算很正常,但总归比之前那个要好一些。

    “陈恭之前会武功吗?”晏无师忽然问。

    沈峤经他提醒,忽然明白自己的突兀之感出在何处了。

    陈恭之前何止不会武功,他连打字都不识几个,又上哪学武功去,只从沈峤那里学来一两招外家功夫防身,可那顶多只能对付一两个蟊贼,可眼下对方神光内敛,脚步轻盈,明显武功已经到了一定境界,就算不是一流高手,也能算得上二流,跻身江湖前列了。

    短短时间之内,他缘何会有这样突飞猛进的变化?寻常人的武功须得从小练起,陈恭却像是平地起了高楼一般,令人疑虑重重。

    沈峤:“还有,之前我说回长安,你却说来不及,可是因为长安那边会出事?周主会有事吗?”

    晏无师摇摇头,他因为今日骑了大半天的马而面露疲惫,即使他只是坐在马上,不必费神看路,但他身上本有重伤,路途的颠簸足以令旧患复发。

    “我的头有些疼……”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痛楚之色,手似乎想伸向头顶去摸那道伤口。

    沈峤眼明手快将对方的手按住:“别动。”

    他以手抵住对方背心,灌入几缕真气。

    沈峤如今所练内功出自《朱阳策》,一派中正平和,孰料到了晏无师体内,却令他痛苦加深,面容几乎扭曲起来。

    不得已,沈峤只能赶紧住手。

    对方周身滚烫,似乎置身火炉之中,之前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

    “晏宗主?”沈峤轻唤。

    晏无师抓住他的手,半昏迷中依旧不忘道:“叫我阿晏……”

    沈峤:“……”

    晏无师:“你说的许多事情,我脑子里都迷迷糊糊的,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晏无师知道,但我并不知道……”

    也就是每一个不同的性情,其实并未得到完全的记忆?沈峤拧眉想道。

    “我先睡一觉……”晏无师道,声音渐趋不闻,说到末尾,眼睛已经合上了。

    其实雪庭禅师那些人要杀晏无师,必然不是只要让晏无师死就万事大吉了,他们想要阻止浣月宗在北周的势力扩张,更要阻止浣月宗帮助周主一统天下,所以最终目的还是指向宇文邕,现在晏无师在外人看来已经死了,浣月宗群龙无首,边沿梅顾着巩固本门尚且不及,对宇文邕那边的保护必然有所疏忽,如此一来,别人就会有机可趁。

    所以晏无师说的来不及,应该是指宇文邕那边会出事。

    但眼下他们已然来到距离长安十万八千里的吐谷浑,而且即将进入人迹罕至的荒芜广漠,即使不考虑晏无师,有般娜祖父在陈恭手里,沈峤也不可能掉头就走。为今之计,只能继续深入前行,先助陈恭取到玉髓再说。

    隔日一大早,陈恭派人来叫起时,晏无师依旧沉沉昏睡,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沈峤只得将他安排在坐骑前面,自己则坐在他后面,双手从对方腰际绕至前面攥住缰绳,以防晏无师中途摔下去。

    陈恭见状,递来一瓶药:“里头是药丸,可以提神补气,你给晏宗主吃下,也许会好点。”

    沈峤:“多谢,但我尚不知他病情如何,贸然用药恐怕不妥。”

    陈恭一笑:“你放心,这些药丸都是枸杞丹参一类的温和药材,就算没效果,也不至于会丧命,若我没猜错,他定然是先前与窦燕山那些人交手时受了重伤的缘故罢,若换了往常,我自然是可以袖手旁观看笑话的,但如今你我都在同一条船上,晏无师出了事,你必然要分心,对我没什么好处。”

    这话倒也没错,眼下晏无师的情形不容乐观,他体内真气紊乱,无法再接受外来的真气,沈峤根本束手无策。

    他接过药瓶,倒出两颗喂晏无师吃下。

    不多时,后者忽然动了动,咳出一大口血,竟真的缓缓睁开眼睛。

    沈峤心头一动,若药丸里头的药材都很温和,绝对不可能有这种奇效。

    他问陈恭:“药丸里还有什么成分?”

    陈恭这回倒如实道:“还有人参和雪莲,方才我怕你顾虑药性猛烈不敢给他用,所以没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