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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莫兰兰吃得少,喝了碗及第粥,又吃了两份虾饺,就补回了放空的午饭和晚饭。

    肚子一饱,不由生出了闲心。她好奇地看看云律,又看看雁游,用小勺子戳着双皮奶,好奇地问道:“你们是师兄弟,学的是什么专业?商科吗?”

    “不,是考古学。”雁游解释道。顺便又再叫了一份艇仔粥,准备再品品味道,回去试做一下。这粥味道不错,又不费牙,奶奶应该会喜欢。

    “哇,听上去好棒!”莫兰兰惊叹了一声,旋即又生出新的不解:“云先生,那你为什么选择了经商?”

    听她这么一问,原本在品粥的雁游不禁也停住动作,好奇地看向云律。英老每次提起这位转业的师兄,口气有多差劲,惋惜就有多深,显然对这位弟子十分看重。

    照英老的说法,师兄根本是懒惰,借口不想熬资历,实则是不想踏实做研究,才下海经商,白白浪费了大好天赋。但今天一见,雁游发现云律居然还随身带着考古必备的锉刀,心里不免起了嘀咕:也许,这里头还有别的原因?说不定,英老只看到了表面。

    迎着两人好奇的目光,云律从容一笑,说道:“想学的东西都在学校里学完了,出社会后觉得可以做点别的事,加上我正急需用钱,就改行经商了。”

    需要钱?雁游不禁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云律手指不够纤细,却没有因劳作留下的茧子。穿着也颇为得体,不张扬但质感极好,再小的物件都是精挑细选。不像乍穷新富的人,或许肯花钱置办门面,但在一眼看不到的地方,还是习惯性选最实惠的。

    人的许多习惯在短短几年、甚至一生之中都无法改变。凭自己的眼力,雁游相信云律下海之前,也该是小康家境,完全不像差钱的样子。却不知,怎么会为了赚钱而抛弃专业?

    不过,各人皆有隐密。或许他家里生了什么变故,等钱救急也不一定。这一桌子的人都很讲究礼数,见云律无意多提,便也识趣地没有再追问。

    倒是云律又问起英老的近况。问清了老人的抵达时间,连声说要办个接风宴,同师傅师弟好好聚聚。雁游拿不准脾气不好的英老会不会答应“逆徒”的邀请,便答得有些含糊。这回答落到云律耳中,却是又惹来一番思量。

    灯光昏黄,雁游又在琢磨粥里的食材,一时便没注意到云律眼中的精芒。倒是嘴一刻没闲过的慕容灰,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垂眸之际,心中暗生戒备。

    三两口扫完碗里的云吞,摸了摸发胀的肚子,慕容灰理所当然地说道:“小雁,陪我走走,消消食。”

    莫兰兰插嘴道:“你又不是女生,怎么还要人陪?雁游,让他自己去嘛,我想听你说说是怎么帮爷爷找到另一半首饰匣的。现在爷爷除了怀表,最宝贝的就是它了,我想摸一下都不许,偏偏还不肯告诉我详情。”

    “抱歉,我也正想散散步,下次再和你聊吧。”自认不擅应付善变女性的雁游,没过脑子就做出了选择。

    原本慕容灰还有点紧张地盯着雁游,生怕心上人被美女勾走了魂。见他起身向自己走来,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就说了,小雁绝对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唔,也不对,他希望的是哪天小雁也开始重色,但重的是自己这个色……不过这想法好像有点难度。

    夜宵摊子摆在堤坝旁的柳树下,走不了几步就是江海。这里的盛夏格外炎热,只有夜间才能觉出几丝凉爽。两人并肩走在坝上,感受着海风拂面,带来丝丝凉意,只觉得这一天经历的惊心动魂就像巨石入水、激发的滔天浪花。虽然来势汹汹,但至此已然渐渐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享受着这份宁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默默前行。

    堤坝不算宽敞,但异常笔直,让人有种一直能走到天荒地老、融入天幕星宇的错觉。

    但脚下终究是凡尘,走了片刻的功夫,两人忽然听到有人在深情并茂地朗诵诗歌。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听到第一句时,两人都被吓了一跳,继而忍俊不禁。慕容灰拐了雁游一下,小声说道:“刚刚我还以为是书生。”

    “我也是,想完了才反应过来,它在家里。”

    说话间,那人已经念到了最后一句:“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一句恰好戳中慕容灰的心事,加上那人摇头晃脑,感情特别充沛,简直字字敲人心扉,毫无预兆地,他的脸突然有点发红,装作不经意地问出最想问的话:“小雁,你的愿望是什么?”

    “原本的短期目标是盖好房子,让奶奶过得舒服些,现在基本算是达成。接下来,我要跟着英老好好学习,再多接几份活计,早点把你垫付的钱还上。将来还不知道,应该是继续研究古玩吧。”

    雁游的回答毫无诗词的浪漫,再平实不过,却听得慕容灰悠然神往:这样看似简单,却温馨有爱的日子,如果再加上一个自己,不正是最期待的天长地久么?

    气氛大好,也许可以加把劲,把之前没勇气说的话说出来。加油加油,慕容灰,你可以的。

    默默为自己打着气,慕容灰终于把心里话给挤了出来:“小雁,我的愿望是——”

    “少年的爱是蒙眬的,蒙眬得就象她的谜语。当我以拳击掌,猜着了!岁月却隔开了我和少女——呜呜呜呜,阿琪,我会有钱的,你回来吧!你回来吧!”

    ………………

    如果不是碍于雁游在场,慕容灰大概早冲上去对那厮饱以老拳:叫你搞破坏!叫你念这么不吉利的诗!叫你又害我功败垂成!

    相比他发青的脸色,雁游却是一脸同情:“原来广州也有爱好诗歌的文艺青年,连喜欢深夜在水边念诗这点也和四九城的一模一样。不过他好像失恋了,真是不幸。”

    我也没有得到恋人的垂青!而且还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了两次,每回都是气氛大好突然被破坏,我也很不幸!我也需要小雁的同情!慕容灰舞着小拳头在心中高声呐喊。

    怒归怒,一夜之间接连两次被打断了坦白心迹的冲动,脸皮厚如慕容灰也实在没有勇气再来第三次,蔫蔫地说道:“这家伙大概还要再哭一阵,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们开始散步那会儿,远方的天空已由黑至灰,透出一抹隐约的亮色。现在回去,天空已完全现出曙光,银灰的云层之下流转着朝霞的绚丽,即将迎来又一次日出。

    踏着黎明,摊边又多了一位客人。

    这位青年与云律年纪相仿,同是二十七八的模样,面容谈不上多么俊美,但有种浑然天成的儒雅感,风度翩翩,教人过目难忘。

    他看上去十分温和,但一直活蹦乱跳的莫兰兰,在他面前却乖得像只家雀,低眉顺眼,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远远看到雁游与慕容灰两人,青年便热情地迎上去:“听云律说是二位救了舍妹?多谢你们。我是她的大哥莫允风,过来接她回家。对了,这位是雁游同学吧?常听祖父提起你,果然是位出色人物,难怪让他老人家念念不忘。”

    同连连自谦的雁游握了握手,莫允风又看向慕容灰,眼中无端多了份长辈式的慈爱:“这位就是慕容公子吧,我当年在米国求学时,与你小叔慕容析是同窗兼舍友。一别经年,不知他近来可还安好?”

    慕容灰十分肯定小叔没有姓莫的朋友,倒是有位仇人。大学时代的小叔,每次周末回家都要大骂某莫姓舍友如何如何可恶,并真情实感地诅咒他上卫生间没手纸,出门爆胎,吃饭被黄油腻死,等等,乐此不疲。

    能把向来悠然自得、跟狐狸一样谋定后动的小叔气成这样,当年还是个小萝卜头的慕容灰不由对这莫某人崇拜不已:人才啊!

    以至小叔毕业之后不再提起此人时,慕容灰还觉得怪遗憾的。偶尔想打听一下,但稍稍起个头,小叔便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只得识趣闭嘴。

    许久不提,慕容灰都快忘了这人,之前听到名字也毫无反应。如果不是今天看见本尊,大概根本想不到,莫兰兰的哥哥就是小叔的舍友。

    “承蒙挂念,小叔毕业后开了家画廊,偶尔办画展时小忙一下,大部分时间都比较悠闲。莫先生如果有空,欢迎过来做客。”想到这人当年的“丰功伟绩”,慕容灰不由多了几句嘴。他实在是很想再看看小叔跳脚的情形……

    “他很闲?”不知是不是错觉,莫允风的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瞬间颇为阴险。但旋即便被温文尔雅的笑意掩饰过去:“我与阿析是多年好友,若有机会,一定叨扰。”

    寒喧了几句,莫允风歉然地说下午还有个商务会议,要马上回港,留下助手负责后续报警等事宜,便带着妹妹离开了。

    莫兰兰记挂着要和小阿霖做朋友的承诺,一步三回头。但终究不敢违背看似温文实则强硬铁腕的大哥,只得嘟着嘴眼泪汪汪地走了。

    这边厢,眼见天色大亮,众人也开始分头行动。秦家这边负责报警,慕容灰则去车站堵截齐凤。

    止住想要跟过去帮忙的雁游,慕容灰让他先去休息。见他不怎么情愿,只得提前抛出鱼饵:“来广州之前我已经拜托了一位朋友去查钟家,他预计今天就会有结果。养足了精神,你才好看资料。”

    ☆、第57章

    慕容灰本以为香饵一出,雁游一定乖乖去休息。没想到,惊讶之余,对方却有点生气:“你已经找了人去调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结果什么时候送到?”

    问题接二连三被甩过来,见势不妙,慕容灰赶紧解释:“我不是正忙着暗香门的事么,怕你知道后一时按捺不住,自己冲了过去,反而危险。调查结果今早就送到宾馆,你先睡一觉,醒了就看到啦。”

    既然是善意的隐瞒,雁游姑且原谅他一次:“好吧,谢谢你的好意,但下次不许再瞒我。我不是三岁小孩,该怎么做,心中自有分寸。”

    “好好好,都听你的,我再也不会擅做主张。”打量雁游没再生气,慕容灰连忙保证。

    这夫妻似的对话不但让云律与莫家那位助理频频侧目,就连原本同他们保持着微妙距离的秦家人,也一时忘了彼此因秦师傅背叛而生出的那小小尴尬,一个劲儿地盯着他俩看个不住。心说大学生就是大学生,连兄弟相处方式都同老粗不一样,好得跟小夫妻似的。

    偏偏当事人毫无自觉。雁游又说道:“虽然出发前说好你我一起调查,但夜里你对秦老说要请他一起去米国的时候,我就在想,不妨我自己先去试探试探。”

    话音未落,慕容灰立即反对道:“那怎么行!我这趟来回最多三四天的功夫,等我回内地,英教授的会都还没开完。你不要着急,先等一等我。”

    雁游知道,慕容灰不可能理解自己对钟家的执着。也没打算解释,只是说道:“布局也需要时间。而且这次不像潘家园,需要两人配合,只用我一个人出面便可。你放心,我还有许多事没做,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境。”

    “你单独行动已经够危险了。”慕容灰又是提心又是不满,“他们表面上是收购公司,但从设计许世年又妄想嫁祸英老一事就可看出,实际心毒胆大。万一引来他们的疑心——”

    “我正是要引他们生疑,只有怀疑,才会有所行动。行动往往代表破绽,到那时,就是我们出手的时候了。”

    他这么一说,慕容灰顿时完全被吊起了胃口:“你又想到什么点子了?”

    雁游微微一笑,刚要说话,身边突然响起了喇叭声,却是秦家之前找来的车子。

    考虑到秦家上下的脸面,昨晚慕容灰费了些口舌,劝得老爷子同意今早开车带长子去派出所自首。虽然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也没法完全避免有心人说三道四,但总比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派出所要好。毕竟,日子还要继续,是非流言能少一些也是好的。

    见两人回头,司机招呼道:“老爷子那边已经送到了,让我过来接你。他要我提醒你,昨晚你说的那趟火车,将在二十分钟后到达。”

    “糟了!”

    慕容灰早准备动身,如果不是为了争论钟家的事,也不会耽误到现在。齐凤是重要证人,种种迹象表明她和四叔夫妇很可能有直接联系。如果没在第一时间截下这女人,让她嗅到风声逃脱,再回米国对质,难免有证据不足之虞。

    听到只剩下短短二十分钟,慕容灰怕误了大事,连忙跳上车。一边催师傅发动,一边又从窗里探出身子,拉着雁游不放:“小雁,你答应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放心,我向来是谋定后动。而且是否马上采取行动,还要看你朋友查得如何。”

    见雁游如此坚持,慕容灰只后悔自己为何一时嘴快,把调查的事儿给泄露了。又恨内地通讯不够发达,没法一个电话过去马上通知到位。还想再劝几句,却听师傅不耐烦地说道:“刚扯证的小年轻也没你俩黏糊,过几个钟头不就又见面了,有什么话留着到时候说去。快给我坐下,要开车了!”

    这年头汽车还不太多,驾驶员们比交警还傲慢些,当下说发动就发动。慕容灰怕雁游摔跤,赶紧松手,有如被恶婆婆虐待的小媳妇一般委屈万分地说道:“小雁,总之你一定要等我我我我——”

    残音袅袅,小车已经一溜烟上了路。

    雁游冲越驶越远的车子挥了挥手,心内颇有几分抱歉。他知道慕容灰是真心实意关心自己,但他实在没办法说出实情,所以也无从让对方体会那份急切的心情。

    当下问清回宾馆的路,向其他人道了别,雁游也匆匆离去。

    慕容灰虽然说让他先睡个觉,但心里担着事,虽然一夜未眠,却是半分睡意也无。

    到宾馆后,雁游先冲了个澡,又给英老打了电话,请老人家再拿些经费过来。说出实情,不出意料挨了一顿好批才挂电话,却还是没有人找上门来,他索性到宾馆门口站等。

    这时还没有女迎宾,但有搬运行李的杂工。进出宾馆的人见这么个帅小伙儿站在门口东张西望,无不以为他是宾馆的员工,一些闲极无聊的人就上来搭话。甚至连清洁大妈也来插一脚,絮絮叨叨问了一堆该问不该问的后,亲切地表示要给他介绍对象,还说那姑娘长得和自己一样漂亮。

    正被缠得晕头转向,雁游终于听到有人在前台打听慕容灰住哪个房间,不等服务员回话,马上甩下那堆八卦者,一个健步冲上前,草草做了自我介绍又道了谢,便近乎抢夺似的、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劈手接过资料。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雁游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抱歉,但看到作势要跟过来的大妈,那点愧疚马上被抛到九霄云外。好在送资料的人还要回单位,也未多留,草草寒喧几句,便离开了宾馆。

    先乱点鸳鸯的大妈一步,雁游上楼回房,房门一锁,整个世界顿时清静了。取出资料,他迫不及待地飞快阅读起来,但过得片刻,却失望地把它们扔回了桌上。

    这份资料太浅了,没挖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所记载的一切,和他根据种种线索推断得来结论的差不多:皮包公司,除了收购古玩之外再无其他业务,企业挂在个陌生人名下,而那人表面看上去与钟家、与米国毫无联系,一看就知道是被拉来当挡箭牌的。

    但他们越是谨慎,越是遮遮掩掩,雁游就越是怀疑。只有阴谋才需要遮掩。而敢对英老这样的业内泰山出手,非一般人敢为。却不知,钟家是搭上了谁的船,才如此嚣张?

    大概真只有用那个办法,才能炸得他们措手不及,发现破绽吧。原本他还希望有更多情报,可以把计划再完善修改一下。现在看来,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是一步,先试了深浅,再根据对方反应见机行事。

    沉吟片刻,雁游又抄起资料,不死心地重新翻看,但仍是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失望地刚要将资料收起,雁游突然顿住了手:牛皮纸袋里还有一张便笺,却是调查者蹲点时意外等到了一位去卖古物的妇女,顺便问了些情况。

    大姐倒也爽快,直说自己是第三回来了。第一次的嫁妆花瓶卖出了意想不到的高价,大大改善了家里的生活,于是她又向姐妹寻了件类似的东西来,想再赚笔钱。却没承想,这次公司将价格压得极低。她还当自己运气不好,这回找来的是假货,失望地回去后,不死心地往娘家另找了件东西,打算再试一次。

    调查者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大姐出来,询问了结果。大姐一脸沮丧,说东西还是卖不起价。她就想不明白了,明明老父亲说这比当初的嫁妆花瓶要珍贵得多,她自己也觉得它比花瓶更细腻漂亮,怎么到了公司这里,却反过来呢?

    最终,伤心的大姐背着包袱走了。她没肯卖,生意没帮成,便舍不得坐车,还有几十里路要走。

    记载到此戛然而止。字迹潦草零乱,不像其他的订在一起资料的誊写整齐。近来才把简体字认全的雁游,费了些力气才完全看懂。

    轻轻抖着皱巴巴的纸张,他估计调查者觉得这件事没有价值,本不打算记录在案。但收拾时无意把草稿夹带了进来,自己才有机会看到它。

    压价——这让他又联想起离开四九城前,徐大财皱着面孔小心翼翼地问他会不会也开低价那一幕。

    当时便觉疑窦丛生,奇怪他们怎么会干这种自毁声誉的事。琢磨不透个中蹊跷,他甚至还怀疑过是徐大财这局外人以讹传讹。但照手里这份采访来看,竟是真的。

    不按常理出牌,钟家到底想干什么?倚恃的又是什么?

    手头再没什么新线索,能考虑的都已筛过一遍,雁游觉得自己再没耐心继续玩猜谜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