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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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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请求有罪》

    作者:[日]早见和真

    【作者简介】

    早见和真

    日本小说家,1977年生于日本神奈川县横滨市。

    《我请求有罪》是他的知名代表作,2014年出版后荣获第68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长篇小说奖。2018年,被改编成日剧《无罪之日》。

    《我请求有罪》的创作灵感源于真实案件。1998年的“和歌山毒咖哩事件”造成4人死亡,数十人中毒。嫌疑人当庭否认全部控罪,并在庭审过程中保持沉默。在定罪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民众却轻易受到媒体的影响,一致认定嫌疑人就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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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要参考文献

    那是个可以清晰感受到季节流转的清晨。

    东京看守所[1]南舍房的单间内,透过巡视走廊的磨砂玻璃可隐约看见风和日丽的天空那平和的蓝色。百叶窗漏进了些许阳光将这里照得一片祥和,而聒噪的蝉鸣也被地上的虫子取代了。

    田中幸乃跪坐在榻榻米上,微微地叹了口气。

    矮桌上摊放着素描本,她在想象外面的景色。然而不知为何,总无法像以往那样集中精神,脑海中始终一片模糊。

    刚被移送到这座近代风格的看守所时,她首先注意到的,却是房间的窗户上并没有铁栏杆。残留着新装气味的居室中,几乎感觉不到曾经有人停留的痕迹——毕竟被判处死刑的女性本就少之又少,自然也就更没有什么所谓“死亡的气味”。

    本来还很期待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透过铁栏杆眺望天空呢。得知并不能欣赏外面的景色时,幸乃才第一次理解了单独关押的意思。

    于是她马上找看守要来了素描本,然后盯着窗户上的磨砂玻璃,想象着应季的花草。写写日记,在画纸上画出这个季节的天空,自判决下达直至今日的六年间,这样的习惯一直未曾间断。

    然而今天却怎么都没有提笔的心情。不知为何会如此心神不宁,她的目光扫过这个四叠[2]大的房间。

    书架下层有一个信封。负责她这件案子的律师时不时会带一些支持者的书信过来,攒到现在也有不下三百封之多。她全都看过了,只是并没有什么能打动她的内容,更不要说动摇她的决心了。

    不过那其中倒是有一个人,曾让她的心有过些许变化。那是个普通的茶色信封,上面的字迹工整得仿佛画了线一般。那个人寄来的信中总是不断重复着“绝对”这个词,幸乃的心正是为此而摇摆着。

    倒在书架上的那封信是他早春时写来的。上面说,横滨山手一带的樱花已经盛开,幸乃至今都还记得信中字里行间那令人无法抗拒的怀念之情,以及自己当时强烈的触动。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了回信。回忆着当天透过磨砂玻璃射进来的春日艳阳,幸乃咬紧了嘴唇。

    就在此时,她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了重叠的脚步声。抬头看一眼数字时钟,上面显示着“9:07”的字样。当她反应过来那些声音里混着一些陌生的脚步时,全身的肌肉都跟着僵硬了。

    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

    “1204号,出房间。”

    女狱警的声音决然,眼眶却湿润泛红起来。这是唯一一个有机会跟她说过话的狱警。望着六年来容貌几乎没有变化的她,幸乃心中首先涌出的却是深深歉意,视线也跟着逃避似的移开,继而被桌上的台历吸引住了。

    九月十五日,星期四——如此寻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就是这一天了”的感觉。太漫长了,如此漫长的人生终于就要落下帷幕。六年来她一直翘首以盼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她准备把那张看完的信纸再装回信封里,没想到竟从里面飘落出来几枚粉色的纸片。她伸手将纸片捡起,举到眼睛的高度。那并不是纸片,而是用蜡封起来的樱花花瓣。

    春天的香气搔得鼻尖痒痒。并不是错觉。这是自从进入看守所以来的六年间,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都无法体会到的,外面的气息。

    她再次望向磨砂玻璃,此时,另一边的景色已在脑中鲜活起来。那是一个相距此地很远的地方,也是相距此时很远的时间。在被阻隔于仅仅十几米之外的世界中,有一棵被油菜花包围的巨大樱树,满树的樱花正盛开着随风摇曳。

    不知不觉间幸乃的呼吸变得异常紊乱,她竭尽全力想将自己调整回正常状态。

    拜托了,请让我平静地离去——

    她向看不见的某人恳求着,挣扎着不想失去意识,然而在那张信纸上看过的一段话,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因为只有我相信,对我来说你是不可或缺的。”

    仿佛从远处传来了那个人温柔的声音。

    [1] 看守所:与我国法律不同,日本法律规定已判处死刑而未执行的犯人会关押在看守所中。——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

    [2] 叠:日本面积单位,一叠约等于1.62平方米。

    序幕 “判决主文,对被告人处以——”

    旁听庭审是我的兴趣。要是在联谊时不小心把这件事说出去,那些男生一定会认为我是个阴森古怪的女人,然后对我敬而远之。不过,法庭真的是个浓缩交汇了人生悲喜的地方。无论是何种案件,无论是怎么样的被告,这一点都不会改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核心问题仅此而已。

    那时我才十九岁,大学电影小组里的前辈借着“约会保留项目”之类的理由,第一次带我去了法院。旁听席空空荡荡的法庭上,偶尔能看到某个盗窃犯为自己的人生拼命辩解着。就连法官那张兴致缺缺的脸他都视而不见——大概是这个法庭上唯一认真的人了。

    “这真是……太厉害了。有了这个谁还会花钱去看电影啊。”我出神地对前辈小声耳语道,“这才叫真正的演技。想尽一切办法都是为了给自己减刑,那个人啊,绝对没有半点反省。像这种赌上自己人生的大戏,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一脸愕然的前辈此后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但这并不妨碍我从此养成了经常往法院跑的习惯。我甚至还发现了观赏庭审的小窍门。首先一点,要瞄准便于了解整个案件梗概的首次公审日,或是审理结束的那天。另外一点,就是在众多怨气冲天的案件中,尽可能选择被告人是女性的那种。

    有几场我印象很深的庭审,其中之一是为了骗保而下毒的案子。为了能够一睹那个夺走了四名无辜者性命的女人尊容,当日,位于霞关的东京地方法院人头攒动。我也参加了抽选,并且幸运地赢得了一个席位。

    把印有中签号码的抽选券换成旁听券后,我在座席区后方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来。突然一阵异样的感觉传来,我朝隔壁座位望去,正看见了那个男人。银边眼镜上盖着过长的刘海,几乎挡住了全部视野;他穿着西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不像是有同伴跟着的样子,泛着灰色的瞳孔神采奕奕地专注于法庭的方向。

    有一个瞬间,贪婪的表情从那张脸上一闪而过,我却意外地涌出一股好感。我觉得相比起这样的本性流露,反倒是那些大肆鼓吹正义感的局外人更不可信。大家明明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才围在栅栏外面张望,却还要装出一副心痛不已的样子。我认为,八卦节目这种东西之所以存在,正是暗合了这样的人类本性。

    接下来的时间我将庭审丢在一边,开始专注于观察这个男人的侧脸。等庭审一结束,我更是紧跟着他离席而去,并且在地铁站前叫住了他。我先为自己的唐突无礼道了歉,再尽可能表现出想跟他聊聊法庭辩论的样子。虽然他也是一脸愕然,但又马上苦笑着说:“我觉得你的目的应该没那么简单吧。”说完还有些窘迫地晃了晃肩膀。

    那一天我们只是交换了联络方式,然后通过发信息和打电话逐渐熟悉起来。打破僵局的第一次约会后,总算开始有了点年轻男女相处的样子,如此这般经过一段时间,我们开始正式交往了。

    外表上看不太出来,他其实是个非常会照顾人的男人。在我不久后毕业开始找工作时,他就设身处地为我想了很多,一边说着“我是公务员,所以不太了解一般公司的情况”,一边积极主动地帮我修改应聘简历。多亏有他帮忙,在被称为就业寒冬的现今,我也能够成功地被数家公司早早内定。

    “因为你是容易招大叔喜欢的类型嘛。神气活现的女孩子,意外地能获得上层人士的好感呢。”他这样说着,看起来也很为我开心。

    可惜我却没什么同感,因为目前这些内定的公司中,还没有让我感觉值得自己奉献终生的公司。

    “话说,公务员是个什么样的职业啊?”都已经交往一年多了,事到如今我才想起问这个,令他也不由得眨了眨眼。

    “这个嘛,虽然对我来说是份有价值的工作,不过对你来说就不行了。再说你本来也进不去。”

    “为什么啊!”

    “因为你不是那种会无可救药地喜欢政府工作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比较适合在私企干的类型。换句话说,你不会带着正义感去工作,对吧?”

    说话时他脸上还露出了些许看不起人的轻蔑笑容。那种高人一等的说法真让我受打击……虽然倒也不是全因为这个,但正是从那时起,我第一次开始对公务员这种职业有了兴趣。“哼!正义感嘛……”当天晚上我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开始在网上搜集信息。

    就在即将升入大四的那个春假,我给自己最大的爱好“旁听审判”下了禁令,转而把时间用在了专门面向公务员考试的补习班上。将目标定为跟他一样的市政府职员后,我先是参加了五月举行的第一次考试,然后是六月下旬的第二次考试,都顺利通过了。可我却怎么也找不到之前面试找工作时那种所向披靡的感觉。

    就这样,在迎来第三次考试的时候,我果然搞砸了。这种面试按说就是“走走过场”,然而我拿手的十八般武艺却丝毫没有俘获面试官的心。看起来,他那句“不是会喜欢政府工作的人”完全说中了。

    八月里的一天,我收到了不予录取的通知,竟然比自己想得还要失落很多。

    “怎么办呢?要当无业游民吗?”他毫无安慰之情地问我。

    “不要。我去之前定下的公司就好了,反正本来也不是那么想当公务员的。”

    面对拼命逞强的我,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是吗?那也就不需要这个了吧?”说完从包里拿出了一份宣传册,上面写着“期盼您的‘正义感’”之类的话,还有“招募看守所警员”的字样。

    “我是觉得姑且可以做个参考,何况这也是我很早以前拿到的。话说在前面,这可不是份轻松的工作哦,除非你真的有这份决心。”

    “现在还在招人吗?”

    “其实申请表我也一起拿来了,只不过截止日是后天。虽然我的观点并没有改变,但也没什么时间给你考虑了。”

    我当然知道这份工作是干什么的。因为在频繁往来法庭的过程中,我曾经无数次地看到过他们的身影。算不上他所说的那种“决心”,但我能够轻松地在脑海中描绘出自己穿上那身制服的样子。

    “嗯,我要去应征。至少先参加个考试看看。”

    于是我着急忙慌地填好申请表,交到了人事院[1]的事务局。然后加倍小心地准备应对考试,特别是二次面试,为了不再重蹈面对市政府考官时的覆辙,我从志愿动机到自我介绍,把自己从头到脚伪装了一番,竭尽所能地扮演着面试官所期望的应聘者形象。

    然而,到了回答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

    当年纪足够做我长辈的面试官提问“你觉得对这份工作来说,最不可或缺的是什么呢?”时,我冲动地暴露了自己。

    “正义感……或许是最合适的回答,但我其实并不是很确定。我曾经多次旁听庭审,看着那些记者和其他旁听者,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他们这样一成不变的正义感对这个世界来说真的是件好事吗?我不这么想。”

    气氛一阵尴尬。我知道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答案。“虽然个子小,但我对自己的体力很有信心!”最后,我适当地打了个圆场,并且附上些许微笑。内定通知送到的时候,正是秋日渐远的十一月中旬。

    那天晚上因为太过兴奋,我竟有些难以入睡。

    “时隔这么久再去法庭会是怎样的感觉呢?说不定能够见到与以往都不同的景色呢。”还以为早已睡着的他,突然背对着我小声嘀咕道。我在黑暗中点点头,然后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在网上查起了庭审的信息。出现在眼前的,正是那桩被媒体大肆报道的纵火案。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田中幸乃”这个名字。

    某天补习学校下课后,我来到了跟他约好的居酒屋,百无聊赖中看起了旁边的显像管电视。正值晚间新闻的时间,主持人用一种仿佛亲眼所见似的语气评论着纵火犯:其容貌外形、生平过往,从整体的复杂性,到其中强烈的嫉妒心……

    盯着电视机画面上映出的那张薄命红颜,邻桌一对情侣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

    “一看面相,就觉得不是好人呢。”男人有些反感地说道。他的女朋友也立刻表示同意:“怎么总是这种女人出来害人啊,上学时也经常遇到这样的家伙呢。”

    虽然很想过去插句嘴,但我最终还是把这个念头忍下了。关于案件的专业性后续报道铺天盖地,就算没有特别关注,该知道的也全都知道了。据说公审地点就在附近的横滨地方法院举行。

    等到他熟睡后的呼吸逐渐有了固定的节奏,我打开了桌上的笔记本,开始记下案件的调查情况,权当是为旁听作预先准备。

    网上的信息盈千累万。我专心致志地做着笔记,记录案件概要的本子上,转眼便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

    三月三十日凌晨一点,正是樱花刚刚开始含苞吐蕊的时候。jr[2]横滨线中山站附近的一栋木造住宅楼燃起了火光。消防员赶到时发现已经没有救援的必要,不久后便从里面抬出了三具烧焦的尸体。

    这几具从二层角落房间内搬出的尸体惨不忍睹,分别是井上美香女士(二十六岁)和一岁的双胞胎姐妹彩音与莲音。一家之主敬介先生(二十七岁)在某个带护理服务的养老院工作,当晚他因值夜班而逃过一劫,然而美香女士腹中还有一个八个月的胎儿。另有四名楼内居民因吸入浓烟而受了轻伤。

    根据洒在井上家门前的煤油以及在附近河中发现的空容器,警察很快依据纵火线索展开了调查。案发当日傍晚,田中幸乃(二十四岁)即被警察带走要求协助调查。

    幸乃服用了大量安眠药,意图在自己家中自杀,最终被破门而入的警察救回了一命。清醒后的她立刻承认了罪行,并被正式逮捕归案。

    幸乃是敬介先生曾经的恋人。两人在交往一年半之后,于案发两年前分手。提出分手的是敬介先生。

    那时候敬介先生已开始与美香女士交往。然而这件事如果被幸乃知道,显而易见会令她暴跳如雷。

    对于只是一味重复“想分手”的敬介先生,幸乃不肯善罢甘休,表示“无法接受”。而又因问不出明确的理由越来越怒不可遏,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

    “如果你是打算舍弃我而保护其他什么人,我是不会原谅那个女人的。我要毁了一切,然后自己也去死。”

    两人的争吵持续了两个多月,害怕被抛弃的幸乃逐渐出现了有违常理的行为。即使是在敬介先生日夜颠倒的看护工作中,幸乃打来的电话也一刻不停地响着。

    长期的睡眠不足与恶心想吐的感觉,将敬介先生的精神逼到了极限。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得知了美香女士怀孕的消息。敬介先生表示自己要保护家人,于是下定决心与纠缠不清的幸乃断绝关系。

    他不仅换了新的手机号,甚至连老家的座机号码都改了,又搬离了一直居住的川崎,拜托朋友在横滨市的住宅区找了房子,当作与美香女士新的容身之所。他们甚至因为怕被幸乃知道,而特意选在天亮前搬的家。从前任房东到自己的母亲都不知道新家住址,连住民票[3]的变更都暂时没有去办理。

    幸乃与他的联系被单方面切断了,然而他们两人之间却依然存在着细微的关联——因为敬介先生从幸乃那里借了将近一百五十万日元的钱。虽然对方并没有催着他还,但毕竟有这份借钱给自己的恩情,以及自己心中的内疚,他不想连金钱上都变得稀里糊涂起来。

    从搬家的那个月开始,敬介先生以每次三万日元的金额向幸乃的账户中汇钱。护工的工资差不多是十七万日元,除去养家糊口的费用外,剩下的那些就用来偿还债务。生活虽然拮据,但他从未中断过汇款。

    到了第二年,随着双胞胎女儿的出生,困苦的生活中总算也有了幸福的滋味。从开始偿还债务到这时已经一年半有余,一向谨慎的敬介先生终于还是犯了一个错误。此前的汇款全都是通过网上银行进行的,这一次他却使用了家附近的atm机。那之后仅仅过了两天,敬介先生与家人一同去车站前的超市购物时,银行的背阴处就已经有了幸乃的身影。

    两人确实都看见了对方,只是那天幸乃并没有更近一步的举动便消失了。然而随后她就不间断地出现在一家人面前。从那时起,即便是待在家中,他们也时常有被人盯住的感觉。并且就像是为了更进一步令他们不安似的,家中也开始不断响起接通后没有声音的骚扰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