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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更可笑的是,又是一场莫须有的巫蛊之祸。

    以巫蛊登场,又以巫蛊落幕,卫子夫的后位,真够讽刺的了。

    阿娇的玉撵走远了,卫子夫却还留在原地。那笑,如附骨之疽,让她遍体生寒。阿娇昔日的盛宠,她是清楚的,她与陛下,青梅竹马,又曾患难与共,更有金屋藏娇的誓言,有情,有恩,眼下却……世人皆道因她而废后,殊不知,这不过是自己揣摩对了圣意罢了。

    帝王寡情,她不是天真的陈阿娇,她求的,从来就不是虚无缥缈的情意。

    抬起头,椒房殿就在不远处,阳光下的宫宇闪着金光,卫子夫眼中精光隐隐,终有一日,那里会属于她卫子夫。

    长门宫虽远离未央宫,但环境清幽雅致,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无不精雕细琢。

    对于自己将来的长住之地,阿娇饶有兴致地一面支使宫人摆放物什,一面唤来青衣叮嘱,此处添个藤椅秋千,那边摆上几个盆栽,窗前有榻,落雨时可赏芭蕉;檐下有几,天晴时可以熬茶煮酒,偷得浮生之闲。

    如此惬意无忧的生活,阿娇更是散漫起来。

    “娘娘。”看着仍蜷在榻上不肯起身的主子,青衣无奈地叹息,这是第几次了。从进了长门宫开始,娘娘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懒懒的,连性子也懒懒的,更没了以往的凌人气势。

    就连小李子摔坏了花瓶,也只是摆摆手将人带下去,没有板子,没有慎刑司。

    就连皇上,也再没提起过了。

    青衣不知道主子究竟怎么了,也不知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她只知道,主子这回怕是真的伤透了心,好像这里的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得之可,失之亦可。这样的主子,把什么都看淡了,也叫她更难过了。

    刘嫖接到长门宫的讯息时,也愣了许久。阿娇对刘彻的感情,她这做母亲的怎会不知。可眼下这无悲无喜的模样,该不会想不开了吧。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眼看着她退居长门宫,有心却无力已是万分心痛,如今听说她这般模样,哪还坐得住,急急地就往宫里赶。

    馆陶公主进宫的事,很快传扬开来。

    未央宫里,刘彻手里的毫笔顿了顿,一滴墨汁滴了下来,晕开一大团氤氲,黑沉沉的,连声音也沉沉的:“也好。”

    郭舍人站在角落里,微微缩了下身子,殿里冷冷的,外头日光正好,可惜却像是照不进来一般,没有半分暖意。抬起头,年轻的帝王坐得极正,手里握着的笔也是笔直笔直的,却许久也不曾落下。

    “皇上,可要出去走走?”

    一道锐利的目光直直射来,郭舍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背压得更低了些。

    沉默。

    一阵极漫长的沉默,才听到上头轻轻的叹息:“也好。”

    卫子夫听说后,脸色陡然一沉,这馆陶公主,看来,也得找个机会除了才好。只不过,一想到眼下在长门宫里的阿娇,眉眼间多了几分得意之色,摆手唤了宫人来:“去准备些吃食送去长门宫。”

    灵玉是卫子夫跟前最亲近的宫女,听了这吩咐,不免疑惑:“娘娘何需如此,有平阳公主在,馆陶公主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我奉命管理后宫,公主进宫,怎能不好生款待一二?”卫子夫笑着扶正了鬓间的玉簪,“陛下可是个念旧情的人呢。”

    既能昭显自己贤良大度,又能给那母女添堵,如此美差,她怎会放过?

    ☆、第3章 初见刘彻

    卫子夫的诸多计较,阿娇并不知情,便是知晓了,也懒得理会这些。此刻,她正在亭中煮茶。那日在宫中闲逛,竟发现了一株茉莉,她素喜清淡的花茶,一见之下,自然将茉莉移植到庭前好生照看,待花蕾含苞,便采下制成花茶,今日瞧着天气凉爽,日光温和,便到亭中赏花品茗。

    刘嫖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阿娇一袭月白色广袖深衣半靠在桌上,身旁红泥小炉燃着轻烟,衬得那张俏脸也恍恍惚惚的,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像隔了千山万水一般。

    “阿娇。”刘嫖高声唤道,快步走进亭子,看了眼桌上天青色茶盏,心里的担忧越发重了,阿娇自小喜好艳丽,何时见过她用这般清淡的物什?又想到青衣的传话,越发紧张了起来,这模样,何止是淡了,分明是离了红尘之外,再往下,怕是……

    “阿娇,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哪。”刘嫖越想越慌,猛地抓住阿娇的手,紧紧攥着,好像一放手阿娇就要消失了似的,“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要是你有个……我也活不下去了。”

    “娘,你瞎说什么呢。”阿娇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生命如此美好,她怎会想不开?好生解释宽慰了一番,刘嫖才放下心来,这般紧张,让阿娇心里也暖了几分,眉眼间都是笑意,指着桌上的茉莉花茶,“难得过来一趟,尝尝女儿的手艺,可好?”

    刘嫖点点头,有些担忧,又有些诧异。这个提壶煮茶,举止娴静优雅的女子,当真是她的阿娇么。

    刘嫖心里的疑惑,阿娇自然明白,施施然斟满一盏,递到她跟前,道:“以前,是女儿太过苛求了。”捧起自己的,茉莉淡淡的花香留在唇畔,入喉时又带了一丝苦,“本就没有的东西,再怎么努力,也是不可能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阿娇淡淡地打断刘嫖的话,“儿时的玩笑罢了。”

    玩笑?

    众目睽睽之下的承诺,金屋藏娇的誓言,怎么能算是玩笑?

    刘嫖大怒:“什么玩笑?如果不是你,他还是不得宠的胶东王,哪有今日的风光?若不是你,他能坐得上这皇位,能坐得稳这皇位?现在倒好,都成了玩笑了。”

    “娘!”阿娇也跟着拔高了声调,肃容道,“这些话,往后你再莫要说了。”

    “他做得,我怎就说不……好了,我不说就是。”

    瞧见刘嫖一脸不甘不愿的模样,阿娇头疼地抚了抚额角,这娘亲哪,怎就不懂今非昔比,现在的刘彻,早已不需要窦氏,更不需要馆陶公主府了,早已磨刀霍霍要拔除外戚的刺了。若是再不知收敛,往后,真的连性命都难了。

    她虽记不得刘嫖最终的下场,但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眼下我又这般,您可要好生约束族人,断不可有逾距违法之事。窦陈二家,已经贵极,然我求的,却是阖族平安。家财可以散尽,富贵可以舍去,可人若不在了,就真的都没了。”

    见阿娇如此慎重,刘嫖倒是满口答应,又试探道:“阿娇,你当真……无事?”

    “自然是真的,女儿还能瞒着你不成?”刘嫖小心翼翼的模样,阿娇看在眼里,心头却极暖,她虽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可待阿娇却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她已不是昨日的陈阿娇,与刘彻的纠葛,早已随着她的离开散了,“女儿一片真心,他弃之如敝屐,我又何必作践自己?道家不是有‘破障’一说么,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就当女儿破障了吧。”

    “破障?”

    未央宫里,刘彻眸色沉沉,轻声重复道,“皇后这般说的?”

    通传的小公公跪伏在地上,后背冷汗津津,忙不迭地应是,又将自己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沉默。

    窒息般的沉默。

    刘彻沉沉地望着远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复杂得很。

    玩笑?

    阿娇姐,你当真将这一切当作一场玩笑么?

    他心里明白,阿娇姐或许娇纵,或许蛮横,或许善妒,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不是他眼下需要的皇后,但她待自己的心,是真真切切的。

    眼下,他收回了她的后位,她就要收回对自己的真心吗?

    不,我不许!

    朕绝不许如此!

    既然给了朕的,怎能再拿回去?

    只是,当再见到阿娇时,刘彻所有的志在必得都不再了,若非在长门宫,若非这张熟悉的脸,他真的不敢确定,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女子是他的阿娇姐。

    阿娇姐喜则笑,怒则斥,总是穿着火红的衣裙像骄傲的凤凰;可眼下的女子,月白色的裙裾像空谷幽兰,浅笑吟吟,所有的喜怒都不见了,掩在了那淡淡的笑里。阿娇姐最爱坐在高高的宫殿里,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可眼下的女子,却安静地坐在花架下,煮茶执卷,笼着一层纱,将自己,与这俗世红尘隔离。

    不自觉地,破障两字又浮现在脑中,刘彻的眉拧得更紧了,轻哼一声:“皇后。”

    阿娇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刹那凝住了,刻骨铭心的痛如狂风般呼啸而过,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她连忙稳住身形,强压下心口锥刺般的感觉,退后两步,正冠裣衽,大礼参拜:“参见陛下。”心里却苦笑着叹,阿娇的执念实在太深了,也不知还需多久才能散去。

    看到阿娇脸色慌白,摇摇欲坠的模样,刘彻本打算伸手去扶,却不想迟了一步。看到跪伏在脚下的女子,更是说不出的滋味。阿娇姐是高傲的,从不屑这些俗礼,可眼下……他一向不喜阿娇的傲气,可当她谦卑地匍匐在脚下时,却觉得难受,心疼,愧疚,悲哀,独独没有的是欢喜。

    刘彻怔怔地望着她,阿娇静静地跪伏着。

    院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可呼出的气,却又凝滞在了原地。

    刘彻往前一步,想要扶她起来,可最后的一步,却如何也迈不出。

    终究,只是开口说:“皇后请起。”

    任谁都能听得清言语里的疲惫。

    阿娇却只是稳稳地再行一礼,才慢慢地直起身来:“阿娇一介罪妇,陛下错了。”

    刘彻张了张嘴,神情复杂地看着阿娇,乌发随意地盘成了髻,却半点饰物也没有,微微低着头,只看到光洁的额头,柔顺的眉眼,和嘴角淡淡的弧度。阿娇任由视线落在身上,凝在身上,眼底满是嘲讽,却小心地掩在密密的睫毛下。

    阳光温柔地打在身上,黑色的龙袍,白色的裙裾,皆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可黑白却是刺目的分明,一步之遥,咫尺天涯。

    刘彻几乎是落荒而逃。

    等沉稳却匆匆的脚步消失在大门之外,阿娇缓缓抬起头来,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黑,勾唇笑了。

    ☆、第4章 君心难测

    是夜,刘彻在榻上辗转难眠。

    傲慢的阿娇,骄横的阿娇,嬉笑的阿娇,倔强的阿娇……

    阿娇在花丛里笑:“阿彻,快过来呀。”

    阿娇在龙凤烛下笑:“阿彻,我终于是你的妻了。”

    阿娇在殿前大笑:“刘彻,你置我于何地?你好狠的心!”

    ……

    阿娇,匍匐在自己脚边,笑着说:“陛下错了。”

    刘彻从不知道,原来,阿娇的笑,比流泪,比咒骂,更伤人,更让他痛。握拳在心口,刘彻微微弯了腰,放任自己难得的软弱。

    未央宫空荡荡的,谁也没有听到帝王孤狼般的嘶吼。

    待到天明时,刘彻站在殿中,黑色袍服上金丝绣成的五爪团龙金宝璀璨,通天冠前白玉珠十二毓垂在面前,遮住了眼底鹰隼般的锐利:“郭舍人,传……陈氏随侍上林苑。”

    郭舍人亲自到长门宫,宣读了汉武帝的旨意。

    阿娇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她不是废黜了吗?不是应该老死在长门宫,连千金买赋也换不回刘彻的一次回头吗?

    “郭舍人,他这是何意?”

    “皇……若有疑惑,去了便知。”天子的心思,他可不敢随意揣摩,即使有着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可伴君如伴虎,这些年,怕也只有眼前这位还拿皇上跟以前一样。郭舍人偷偷打量了几眼,见阿娇脸上只有疑惑不解,全无半分欣喜,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现在,怕也不一样了。

    青衣忙上前,伺候阿娇往妆镜前坐下,刚要盘个繁复的凌云高髻,却被制止了:“简单挽一个就好。”

    梳发,盘髻,敷面,描眉,点唇,更衣。

    阿娇慢悠悠地梳妆,郭舍人在旁等得心焦,几番欲开口劝说,却似有意留心着自己一般,每每要出声,就有一道淡淡的眼神飘来,像是随意一瞥,散漫极了,可眼底的冷意和警告的意味,叫他不自觉又压低了头。

    他们几个都是打小就相识的,可眼下,郭舍人却有种极荒诞的感觉,面前这位,当真是记忆里那个傲则傲矣却无甚心机的女子?

    他忽然有些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宜春苑,是上林苑中专供游憩之所,殿小巧而精致,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全无龙凤等宫中常用的花饰,饰以祥云、花鸟等纹饰,绚丽斑斓,多姿多彩。乐师伎人怀抱琵琶,古琴,二胡,箜篌之流,轻声曼唱,曲声悠扬,一派歌舞升平的欢愉。

    赤金九龙金宝璀璨的宝座上,刘彻体态微斜,一手搁在座椅上支着头,一手和着曲调轻敲扶手,只是眉宇间露出几分不耐,不时往殿外看上几眼。终于,听到宫人来报:“皇上,……陈氏到了。”忙坐正了些,眼底的烦躁一扫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