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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再次感谢您。车费我自己可以付。”

    欧也妮的唇角微微向上翘起。

    “这怎么好意思呢……”

    一番推却之后,见女继承人并无收回这话的意思,公证人很快就决定听从她的。

    马车停在波丽酒店大门的街边。欧也妮表示不再需要他的帮忙。公证人目送她的背影进入酒店擦得亮闪闪的玻璃门后,转身立刻去找附近最近的一个公共马车停靠站。

    他自然没什么交情好到可以让他去白吃白住的巴黎亲戚。这一趟有点莫名其妙的巴黎之行,虽然让他从欧也妮那里收到足足800法郎的报酬,远远超过她父亲所能给他赚取的公证佣金,但他绝不愿意花一个晚上10法郎的钱去住这样的酒店。他打算坐公共马车到东区的莱迪吉街。那里有家他从前住过的小旅馆,一晚上只要10个苏,还包一顿早餐。虽然房间又旧又破,早餐也冰冷无味,但睡哪里不是睡,吃下去的终究要拉出来,所以为什么要花这种冤枉钱呢?——这一点,也再次证明了一件事,小气和算计原本就是索缪人的共同特性,只不过葛朗台把这一点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独孤求败的地步而已。

    ————

    波丽酒店标间一晚上10法郎。这个价位要是放在东区,那就是顶级豪华酒店的住宿价格。但在这个地段却毫无亮眼之处。欧也妮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是不想引人注目,二,主要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它距离罗启尔德巴黎银行非常近。步行过去五分钟,就能看到高高悬挂在银行大门前的罗启尔德家族标徽了。

    显而易见,刚步入酒店大厅的这位女客人丝毫没引起任何人的关注。甚至,当遇到迎面挽着男士出来的连在发鬓处也要扑一层细细香粉的女客人时——她们中大多其实只是交际花之类的角色——她们瞥见欧也妮头上戴的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帽、身上那条明显表示主人来自乡下地方的不合时宜的裙子以及她脚上那双灰扑扑的粗帮平跟麂皮靴子时,精致描绘过的漂亮眼睛里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鄙视而嫌弃的表情。

    倘若欧也妮还是从前那个刚从索缪城里出来的乡下姑娘,现在,当她置身这个明亮堂皇的地方,看到精致得像从时尚杂志画片上走下来的男男女女,看到接待处表情冷淡爱理不理的接待员的那张脸时,她一定会羞涩而自卑地低下头去,犹豫着该不该往回走,好退出这个让她觉得完全无法适应的陌生地方。

    所幸她不是了。

    她自若地告诉接待员自己需要一个最靠走廊里的清净标间,用现金支付了房钱,最后,当那个看起来似乎不大乐意替她服务的小伙子帮她拎着简陋行李停在房间门口,用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等她摸出一两个苏给自己当小费的时候,她递出了一个五法郎的银币。

    侍应生的眼睛猛地被银币给点亮,立刻站得笔直。接过之后,毕恭毕敬地鞠躬弯腰。

    “葛朗台小姐,我的名字叫做兰特。非常荣幸能替您服务。在您停留在此的期间,倘若您有任何方面的需要,请尽管告诉我。我从小长在巴黎,没有我不认识的地方。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为您服务!”

    “好的,兰特,”欧也妮笑了笑,另外递给他一个银币,“我需要今天出版的所有与商业有关的报纸。麻烦你去帮我买来。另外,明天开始,直到我离开为止,每天都记得替我送过来。”

    她进了房间,关上门,阻断了门外侍应生那道因为一个银币而变得充满崇敬的视线。

    这一趟,估计至少要停留半个月。用区区一个银币让兰特这种虽市侩却能干的旅馆侍应生乐于替自己跑腿,让自己省事不少,非常值。

    发了笔意外小财的兰特按照女客人的要求急忙跑出去买报纸的时候,心里还在费解地猜测着,“居然要我去买商业报!难道不该是最受女人们欢迎的指导如何打扮的时尚读物《妇女时尚》才对吗?”

    “一个奇怪的外省来的有钱乡下小姐!”

    最后,他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

    第二天上午9点,罗启尔德巴黎银行大门刚刚打开的时候,欧也妮的脚步恰好停在了银行大门前的台阶之下。她是五分钟前从波丽酒店出发,散步一样地步行过来的。

    事实上,目前更具知名度和公信力的法兰西银行就在同一条街的街口,这里过去,几百米就到。她也曾考虑过到法兰西银行。但最终还是选择这里——比起法兰西银行,这家八年前才刚刚落脚巴黎的私人银行在抵押贷款方面的手续更为简便,收取的利息较前者也要低一些。

    九点半的时候,她进入了罗启尔德银行放贷部的办公室,坐到了一个长着双蓝色大眼睛的年轻男人对面。

    他叫杰姆·史密斯,是个英国人。事实上,欧也妮对他非常熟悉。因为从前最后的那几年里,当时已经升任银行总经理的史密斯每年都要亲自跑到索缪的那座破房子里去拜访自己的那位顶级vip客户。当然了,现在他完全不认识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年轻小姐。

    “呃……小姐,秘书说您要申请贷款事宜?”

    杰姆那双看起来非常和善的蓝色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客户,很快,露出微微的困惑之色。

    式样简朴的帽子取下后,露出梳成辫子整齐盘在头上的光亮栗色头发,一双和发色相似的栗色漂亮眼睛,皮肤是玫瑰白色,表示她不经常晒太阳。虽然和巴黎惯见的那种美人截然不同,但毫无疑问,她是一位叫人看了会让眼睛觉得是种愉快享受的漂亮小姐。但是,这样一位年轻小姐单独出现在这里,却实在是件叫人费解的事——无论是她过于保守的宛如修女一般的发型,还是身上穿的款式明显是四五年前巴黎就流行过的衣服,总之,从头到脚,没一处能让他觉得她有需要自己亲自和她讨论贷款事项的必要。

    他决定礼貌地提醒一下她。毕竟,自己很忙。没时间亲自接待那种不过几千甚至几百的贷款客户。

    “小姐,倘若您需要贷款,可以到外面柜台直接办理,他们会很乐意告诉您需要您提供什么材料……”

    “史密斯先生,他们说贷款金额如果超过五十万法郎,那就必须找您。”

    对面的小姐神色平静地说道。

    杰姆迟疑了下,“是的。但是……”

    “这是我用来抵押的财产,您过目。”欧也妮把一个装了法律文书的袋子推到他的面前,语气依旧平淡,仿佛不过在谈论外面的天气,“它的市价现在至少值400万法郎。我希望至少可以贷到300万。当然,最后还是要看你们的意思。”

    杰姆有点吃惊。但职业素养没让他显示出此刻内心的波动。他拿过袋子,打开,取出看了一眼,终于忍不住了,露出惊讶之色。

    “弗洛瓦丰的产业?请问您是……”

    “欧也妮·葛朗台。菲利克斯·葛朗台先生是我的父亲。我受他的全权委托前来办理这宗短期贷款事项。这是我父亲的印鉴,巴黎银行存有他的档案记录。”

    欧也妮向他展示印鉴。

    “好的,好的……”

    杰姆飞快扫完弗洛瓦丰的法律文书,抬起了头。

    年轻的弗洛瓦丰侯爵迫于财务压力把自己位于安茹省的祖传家业卖给了当地的一个老财主,这件事在几年前的巴黎社交界也曾引发过谈资。大家谈起这件事的时候,除了嘲笑侯爵,更多的,还是惊叹那个老财的富有程度,据说,他是一次性拿出三百万现款付清交易款的——即便是这些体面人里的佼佼者,也没几个具有一次性拿出如此惊人数目巨款的财力的人,更别说更多的那些徒有光鲜外表、实则内里早就焦头烂额的没落贵族了。

    一直致力于搜集巴黎上流社会各种消息好打入这个阶层的罗启尔德家族自然也知道这事。他只是有点意外。没想到,购买了弗洛瓦丰产业的老财主的女儿竟然还这么年轻,而且,现在居然就坐到自己对面,用这种犹如商业老手般的熟稔态度和自己谈论贷款的事项。

    “葛朗台小姐,请容我问一句,听说您父亲非常富有。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贷款?”

    他刚问完,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愚蠢之处,恨不得能收回来,心里后悔不已,责备自己居然会在客户面前犯这样一个只有新手才会犯的错。可惜晚了。

    果然,对面的年轻小姐挑了挑眉,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

    “史密斯先生,难道贵行的客户都是穷得濒临破产了,才会想着到您这里来贷款解难的吗?只有慈善机构才会接待这样的人。我想,您或者您的老板詹姆斯·罗启尔德先生应该不是搞慈善的。现在,我以相当价值的所有物抵押,您贷款给我,到期我连本带利归还。我们各取所需,最后实现共赢,我以为这样就足够了。”

    杰姆微微耳热。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小姐,请您填好这张表格。我会尽快提请詹姆斯·罗启尔德先生审批。您放心,只要文书齐备,款项会尽快发放到您手上。”

    欧也妮填好表格,最后签上自己的名。

    “短期贷款,”她微笑着,把表格推了过去,“我希望尽快,最好明天就有回复。”

    ————

    杰姆·史密斯亲自送欧也妮出来。欧也妮穿过银行大堂往外去的时候,迎面走进来一个年约二十六七的年轻男人。他衣装笔挺,一双灰色眼睛目光炯炯,脚步踏实而沉稳,每迈出一步,都给人一种完全值得信赖的信靠感。

    “迈耶先生!”

    边上的银行职员看到他,纷纷恭敬地用他另个带有家族特征的姓氏来称呼他。

    他就是詹姆斯·罗启尔德,这个后来曾掌控世界经济长达一个半世纪之久的神秘家族在巴黎银行的业务负责人。接下来那场即将上演的年末欧洲金融市场大狂欢,就是由这位看似让人信靠,实则狡智无比的年轻人隐藏在阴暗角落里一手策划并操控完成的。

    他经过欧也妮身边时,视线微微下垂,目光落在他脚步前几米开外的平滑黑白大理石地面上,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所以,自然没留意到这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年轻小姐,更没看到她唇角边露出的那丝仿佛带了点神秘的微微笑意。

    ☆、差点被牛奶呛死的某人

    三天后,欧也妮拿到了一张盖有罗启尔德银行印章的汇票,面额300万法郎。

    这是一笔为期两个月的的短期抵押贷款,到期之时,贷款人须以5%的利息偿还全部票面金额,以换回在银行抵押的所有物。

    非常巧,也就在同一天,从上午开始,欧洲的各大金融市场先后开始出现异动,不断有人抛售法国债券,到下午收盘为止,法国国债的价格已经从昨天的82法郎下滑到了75法郎。

    次日早,欧也妮坐在旅馆房间里的桌边悠闲地吃着早餐,桌面的一角摊着的几张还散发油墨味的报纸。头条无不和这个消息有关。

    第二天,第三天,法国债券价格持续下跌,一周之后,报纸上已经出现了有人于交易所门口扬言自杀的小道消息。

    也就在这一天,欧也妮委托一个她从前打过交道的可靠经纪人买进了第一笔的债券,当然,金额不大,不过五万法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