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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此时想着要离开庐陵,心中竟又存了几分怅然。只是想着,那宋家既是已投效了那位三殿下,待皇座更迭,许也会阖府前往京城,心中便又期待起来。

    曲莲静静坐在炕桌对面,见她面色不断变化,时喜时悲,却也不打扰,只等着她回过神来。

    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裴玉华才渐渐收拢了思绪,只是面上仍有些恍惚。

    此时窗外风声突的大了起来,夹杂着密集的雨点自开了一条缝的窗棂猛地灌了进来。裴玉华不妨被那冷风一吹,一个机灵,倒也真正的回过神来。

    她自下了炕,对着曲莲正经行了一礼,恭敬道,“多谢嫂嫂为我解惑,还请嫂嫂指点,咱们此时可要有什么准备?”

    曲莲自是明白她心中所想,只点了点头道,“只在腊月前准备好便可。”

    此时大局已定,符瑄自是不会等到明年开春,恐怕今岁年底便要入主皇城,登临大宝。

    曲莲虽这般说到,裴府却未等到腊月才自庐陵动身。

    十一月初时,符瑄率领中军抵达北直隶,裴湛所率西路军则绕行至南直隶城内。三路大军将个弹丸大的顺天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顺天府已被东路军逼迫有两月余,虽是京畿重地,却也因时局动荡未有多少存储。况因延德帝驾崩,上年赋税还未抵达,便遭遇了汉王拦截,顺天府内早已是强弩之末。

    乙酉年冬,十一月既望,先帝之第九弟——建光帝符昆自寝殿悬绫崩逝,其胞弟符昀开城投降,大军始入顺天府。

    裴府自月底接了快报,因早已准备妥当,便自腊月初一便动了身。

    又因宋府此时也是一家子孤儿寡母,徐氏便也一早邀了宋夫人一道前往京城。

    因着恐不会再返回庐陵,裴府这一次返京,辎重不少,整整装车二三十辆。又因人口不少,相比起宋府的十余辆辎重,倒显得十分臃肿。

    这一月来,曲莲待身上好了,便着手准备返京之事。

    如今裴家虽成了从龙之臣,却更不能铺张。自侯夫人徐氏起,不论何人都乘坐了常见的黑漆平头马车。徐氏与裴邵靖、方妈妈坐在打头一辆,后边跟着的车上便是抱着那双生男孩儿的曲莲、陈松以及染萃,裴玉华与丫鬟红绣坐在了第三辆。钟姨娘与裴丽华,李姨娘与双生女孩儿,乃至沈冲主仆都各有安排,一行人安排的十分妥帖。

    只是在出城前,却出了些事情。

    徐氏想起了原本在城外庵堂出家、后被曲莲送往妙松山院子的周姨娘。她本想着就将那心头之恨抛在此处,无奈又怕裴湛动怒,只得压住心头不快,想着出发之际将她绑了放在车上,一路跟着到了京城再做发落。

    谁想着,出发前一日,派去妙松山院子的护卫们却回来报说,周姨娘早已没了踪影。

    徐氏这才大惊,急急询问。

    那护卫只连连告罪,说是抓了几个留在院中的奴仆,只说便是庐陵城动荡那晚,周姨娘便失了踪影。

    这件事让徐氏十分生气,无奈出发已迫在眉睫,只在心中告慰自己,如今这般时局,恐怕裴湛也顾不上一个半老徐娘一般的姨娘。再者,如今裴邵竑与裴湛同功,便是瞧在长子的面子上,裴湛也不该因这种事与自己置气。

    想到这里,她心中越发安定下来,却未发觉曲莲在此事上一声不吭。

    庐陵城与顺天府不过二十日的路程,因路上遇了风雪,便耽搁了不少时日。

    直到腊月二十六这日,裴家车队才抵达了北直隶。

    天色已晚,路上湿滑,众人也都十分疲累。

    虽已在路上耽搁了许久,但徐氏还是决定今日便停留在北直隶。正着了翟向前去城内安排,却听到前方护卫们一片喧哗,声音中还带着激动的情绪。

    徐氏正蹙了眉头,要出声呵斥,却见护卫们忽的分开。

    借着傍晚时分最后的亮光,徐氏便瞧着,长子裴邵竑正自人群中大步走来。

    他披着件貂毛的大氅,身材峻拔,历经鏖战之后,脸上早已褪去了最后的青涩,只余一派从容冷静,顶着风雪就这样走了过来。

    曲莲正自车上下来,一抬眼便瞧见了这幅画面。

    裴邵竑行至徐氏面前,撩了下摆,便要跪在冰冷雪地。

    徐氏一把攥住他的双臂,嘴唇抖动,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邵竑顺势起了身,笑声道,“母亲,这一路可安好?”

    ☆、第087章 一夜

    第一次见到裴邵竑是在宣府镇,那时他虽多日奔波,身上却也带着些世家子的气度,那种骨子里的让人无法忽略的贵气。后来到了庐陵城后,因要投至庐陵王麾下,便刻意收敛。平日里少有穿着华贵之时,又兼日日要到校场练兵,跟那些粗莽兵勇打成一片,满身骄矜倒更少了几分。

    如今在简陋的北直隶城门外,这样一个飘着大雪阴霾的傍晚,曲莲第一次见到了当年风华满京城的裴邵竑。他穿着黑色貂毛大氅,内里露出绣金线宝相花紫红色的直裰下摆,发束玉冠,脚蹬皂靴,整个人看起来英挺玉立、风姿夺人。

    染萃站在一旁为曲莲撑着伞,那厚重的油骨伞也被此时凛冽的朔风吹得哗哗作响。她却顾不上抱怨,只盯着被徐氏扶起的裴邵竑喃喃道,“大奶奶,世子爷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啊!以前没觉得他这么贵气啊……果然是人靠衣装啊!”

    曲莲被她的话逗笑了,只轻轻拍了拍她打着伞的手。见裴邵竑此时已行至身前,便敛衽行了一礼,口中道,“世子爷安好。”

    还未完全屈膝,双臂便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拖住,头上便响起他的声音,“不用行礼。”曲莲一听,声音倒还是那般熟悉,便依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抬了头冲他淡笑了下,便见他也扬了笑脸。

    他虽立时转身看向徐氏,却在放手时顺着胳膊在她的手上攥了一把,这才松了手。

    这般大雪,自是不能再向前行。

    裴邵竑担心这连日大雪阻挡家人路途,便提前到了北直隶,安顿好了下榻之处,又等了一日,才等到了徐氏等人。

    一行人便跟着裴邵竑去了城内一处宅子。

    南北直隶本是南北通商要道,只是在这一年时候里,历经三王战乱,不少大商巨贾便将此处大宅以贱价出手。裴邵竑索性在此处买了一个五进的院子,又着人收拾一番,买了几个仆妇丫头,待徐氏等人到了,便能落脚歇息。

    待人马皆进了院子,曲莲交代了染萃与丹青几句话,便随着裴邵竑跟着到了徐氏的院子。五进的院子,徐氏自是要睡在正房之中。因天色不早,方妈妈已自去收拾床榻,徐氏由芳菲服侍着卸了钗环,这才自宴息处炕上坐了下来,跟裴邵竑说了会话。

    他母子多月不见,自是有不少话说。

    直过了大半个时辰,便有北直隶大酒楼玉楼春送了席面来,裴邵竑这才自炕上起身,对徐氏笑道,“……这玉楼春据说是前朝御厨后人开的酒楼,便是前阵子打仗,这家子也没离开北直隶。咱们占了北直隶后,儿子去吃过几回,是京城的口味,母亲便也尝尝。”

    徐氏心中自是十分舒畅,便嘱咐了方妈妈去将裴玉华与裴邵靖都叫了来。

    裴玉华与裴邵靖来到后,几人自又是一番契阔。裴邵靖自从在王府受了那番惊吓,整个人变得沉静了许多,也不再动辄哭闹,虽是许久不见长兄,却也能细声细气的上前行礼问好。裴邵竑心中便有些讶异,只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便略过此处。

    因长途行路,晚膳用过后,便各自觉得身上疲惫。

    裴邵靖自是先困顿了起来,便上了炕窝在徐氏怀中打起盹来。裴玉华虽心中不舍,却也知道今日恐多有不便,自领着丫鬟回了房。

    宴息处便只剩了徐氏坐在炕上,怀中还抱着裴邵靖。

    裴邵竑坐在炕桌对面又跟她说了几句,便道,“母亲今日便早些歇着吧,明日早些动身,怎么也得在家中过年。”

    徐氏见他起了身,自是明白他心中所想,却也只颔首笑道,“确然有些疲惫,世子便自去歇着吧。”

    裴邵竑见母亲老神在在,心知她明白自己心中急切,也不辩驳,便行了礼,率先出了帘子。曲莲见他这般,自是跟在后面出了宴息处。

    屋外停了风,雪却更加密集起来,云层阴霾天空便有些隐隐的暗红。

    曲莲方出了厅堂,便见裴邵竑站在不远处,背着手,只噙着笑瞧着她。见她停在门口,他似有些不耐,便又踏着院中积雪返了回来,只道,“怎这般磨蹭。”

    曲莲便道,“染萃随方妈妈去取木屐。”

    裴邵竑一听,便笑道,“不过几步路而已,余下的都是抄手游廊,湿不了鞋子。”一边说着,竟攥了她的手,拉着便出了屋子,自碧纱橱厢房进了抄手游廊。

    廊下每隔六七步便挂了红纱罩的灯笼,在这时候,倒添了几分过年的气息。

    两人便就这般牵着手走在游廊之中,也不言语。曲莲只觉得他的手掌火热,如同捧着一个手炉一般,让她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直走到了抄手游廊的尽头,眼瞧着便要穿过一个小园子。

    裴邵竑便回头一笑道,“我背你过去吧。”

    曲莲一听,便摇头道:“若被人瞧见……”

    还未说完,便觉得天旋地转一般,竟这样被他打横抱了起来。曲莲稳住心神,脸上便有些红,只伏在他身前撑着他一只胳膊小声急道,“快别这样,院子外便有小丫头守着!”她一路上便留了心,见每个院子外的月亮门处都有一两个丫头或者婆子守着。

    裴邵竑闻言便低声道,“你若再这般嚷嚷,那小丫头便就要出来瞧瞧了。”

    曲莲心知自己并未嚷嚷,只是听他这般说来,也觉得有些担忧,自是收了声,只面上羞赧仍是有些发红。

    裴邵竑见她这般,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抱着她大步的便朝着他们今日所住的院子行去。

    待到了院门处,曲莲说什么都要下来,裴邵竑拧不过她,只得将她放了下来,这才去拍了门。

    香川听了声,便出来开了院门,见了二人,忙行了礼。

    裴邵竑对她点了点头,便朝着屋子走去。曲莲跟在后边,又问了句陈松吃饭了没有。香川自应了道,“松少爷已经用了饭,恐怕现在已经歇下了。便是在大奶奶安排的西厢房。”曲莲听了便冲她点了点头。

    进了屋子,曲莲自是上前亲自为他解了那貂毛的披风,交给跟上来的香川,又自己解了自个儿身上的披风,便与裴邵竑一道了进了宴息处。

    见他那身紫红色绣金色宝相花的直裰在灯光下仍是十分醒目,曲莲也不禁笑了道,“世子今日怎穿的这么打眼。”

    裴邵竑正撩了袍子下摆,在炕上坐下,听她这般说道,面上便有些讪讪,只道,“只随手穿了件衣裳,哪就值得你在意。”正说着,描彩便进了屋子,给二人上了茶水。裴邵竑忙端了起来,将茶盏送到唇边。

    正待喝茶,只见内室帘子一动,自帘后转出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

    裴邵竑不妨见到这幅场景,一口茶水便呛进了喉咙,立时便咳了起来。一边咳着,一边还瞧着曲莲指着那妇人,只因此时说不了话,脸上便涨红了一些。

    曲莲忙上前给他自背后轻拍顺气,描彩见状便又倒了一杯温茶来,裴邵竑一口饮了下去,这才顺了气息。曲莲见他咳得轻了许多,这才道,“那孩子便是薛姨娘之子。”

    裴邵竑闻言,便是一怔。

    庐陵城内安定下来后,徐氏便派人将家中之事报与了裴湛,薛姨娘之事自然也提了几句。裴邵竑自是知晓薛姨娘诞下龙凤双生子,只是没想到其中一个竟养在了曲莲这里。

    思及此处,他便蹙了眉头问道,“这孩子怎养在这里?”又抬眼看了那孩子一眼,抱着孩子的乳娘见他这般,便有些瑟缩。

    曲莲见他面沉如水,心中虽有些讶异,但也如实道来,“那几日府中人心惶惶,夫人也每日忧愁,又要带着三少爷,便将这孩子送到了点翠阁。那女孩子,便交给李姨娘带着。”说到此处,她犹豫了一下便又道,“这孩子出生时,卡住了腿脚,大夫诊治过后,只说若是能长大,许是会腿脚不便。”

    她后半截话没有出口,裴邵竑却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孩子身子骨不好,能不能养活还是个问题。徐氏将孩子交给曲莲,自是有些避嫌的意思。想明白这点,裴邵竑面上便有些讪讪。沉默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对曲莲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曲莲听他这般说,只笑了笑,道:“也没什么,左右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徐氏虽将府中事务交给她去管,只是在庐陵城内时,阖府皆是妇孺,倒也没什么人情往来。钱财上的事务,徐氏自是不会交给她。

    裴邵竑听了,脸上便露了几分笑意。

    自炕上起了身,行至乳娘处,瞧了瞧那孩子。孩子刚吃了奶,又因睡了一日,此时倒十分精神。一双黑葡萄似的眸子便与裴邵竑对视了起来。虽见着生人,却也不哭,反倒是露了个笑脸。

    那乳娘见了,便卖乖笑道,“小公子笑了呢!果然是兄弟至亲,头一回见到世子爷便知道要恭敬些。”

    不过几个月大的孩子,哪里知道兄友弟恭,曲莲听她不像样子的奉承,只笑了笑,没有做声。

    那孩子瞪了一会,似是觉得无趣,便挪开了眼睛。

    挣扎了一下,便瞧见了站在一边的曲莲,立时便开始哼哼起来,挣扎的动作也大了几分。曲莲见他这般,便朝他伸了手,那乳娘见这般情景就将孩子送到了她手里。

    孩子便靠在曲莲肩头,也不哼哼了,显得十分舒服的样子。

    裴邵竑见状便奇道,“他与你这般好么?”

    曲莲瞥了他一眼道,“小孩子哪里知道好不好的,不过习惯了而已。”

    乳娘见状忍不住插嘴道,“大奶奶,小孩子也知道好坏的。小公子知道您对他好,他才这般与您亲近。”

    裴邵竑听了,心中便有些遗憾,不着痕迹的瞧了一眼曲莲的腹部,却被她捕捉到了视线,面上便一下子有些红了起来。

    乳娘感觉到屋内气氛转变,便自曲莲手中将已经开始有些打瞌睡的孩子接了过去。自出了内间,回到了西侧间的碧纱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