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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
    “你都没看见,乱说个鸟?军使明明说过一句话,说完了才斩的,只是军使动手太快,所以有些人没听清,全被他那一剑吓住了。”

    “是吗?军使说什么了?”

    “军使说:军令之威严,在于一旦令出,便无人可犯。某之军令既下,即便是大王为犯者求情,某亦只会先处置犯人,再向大王领死。”

    众人听得一阵胆寒,齐齐倒抽一口冷气,似乎这话比今冬的寒风还要凛冽。

    “直娘贼,俺……好吧,俺怕了。”此人本以为说了这么一句认怂的话,定然遭人嘲笑,哪知道根本无人笑他。

    一大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怕了才对!俺们军使,可不比别家军使!俺来问你,俺们军使平时对俺们可好?”

    还不等那人回答,他便接着继续说道:“反正俺当了十几年大头兵,见过的军使没十个也得有八个了,从来没有如李军使这般,吃喝用度都与我等一般无二的军使;从来没有我等如何训练,他便如何训练的军使;从来没有敢在下令的时候说‘退后者死!某若退后,全军皆可杀之!’的军使!就凭这些,别说不准进城,就算不准吃饭,俺都认了!因为俺知道,军使如果下令不准吃饭,那他自己也一定不会吃!”

    这番话立刻引起广泛共鸣,有人马上接口道:“不错,阿里木说得对,俺最服气军使的地方,不是他神机妙算天下无双,而是不论做什么,他都以身作则。俺记得军使刚刚来带俺们的时候,骑术……那个,有点不咋的。第一次大考核的时候,军使射术全军第五,骑术……好像是倒数的。结果怎么着?军使愣是当场脱掉衣服,强令执律兵将他杖责三十军棍!直娘贼,那执律兵本想放水,军使发现之后,又命他重新打过,冷是打得军使背上皮开肉绽啊……娘的,俺们军使,那是哼都没哼一声!这他娘的才叫爷们!”

    “直娘贼,军使是哼都没哼一声,俺们飞腾军那天,没落泪的有几个?你他娘的是说俺们都不是爷们了?俺去你娘的,那俺还带头哭求军使,让俺们替军使受刑呢!你想说怎的?”

    “那不同,那不同,俺那天……也流了马尿,可那是另一码事……”

    “啊,还有这等事?俺入飞腾晚,是俺大兄战死之后俺才进来的,你们给俺说道说道军使受伤之后的事?”

    “那还能怎的?俺们军使什么事情甘落人后?自那之后,军使每日练习马术,几个马术最好的将军和兄弟,谁没被军使问到过骑术上的问题?就连俺养马有点小诀窍,都被军使给问走了……奶奶的。”

    众人见他嘴里说“奶奶的”,脸上却露出骄傲的笑容,不禁一齐笑了起来。

    那新兵听得满心意外,奇道:“为何俺族里的长辈,跟俺说的军中情形和你们说的全然不像?尤其是军使……”

    “俺不是跟你说了,俺们军使与别家军使不同,能遇上俺们军使这样的军使,那是几辈子才修来的服气!到别家军里,你偷偷说几句军使的坏话,大伙儿都夸你说得好,可是在俺们飞腾军里……嘿,你要敢说军使半句坏话,你祖宗十八代都得被你身边的战友问候个遍,你要是敢对军使不敬,那就……嘿!”

    “那就怎样?”

    那人斜睨了他一眼:“那就自求多福,求祖上保佑不会给人大卸八块。”

    “呃……呵呵,俺自然是肯定不会对军使不敬的,呵呵,呵呵……”

    “那是最好。”

    “呃,这位老兄,听族里说,吐谷浑人是俺们的对头啊,为何军使要去招募他们?”

    “军使说要招募他们,那就是说需要招募他们。”

    “啊?”

    “啊什么啊?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行:军使肯定是对的。”

    “哦……为什么?”

    “因为军使从来没有错过。”

    第150章 云州之行(二)

    雪中,官道。

    路旁便是飞腾军今夜的营寨,李曜却一袭戎装,立于道旁。他身边同样肃立不动地站着一高一矮两人。左边是如他影子一般常年随行身畔的甲旅旅帅朱八戒,右边是他的弟子,年仅十岁出头的冯道。

    李曜的冷锻兜鍪上,早已覆了一层积雪,但直到看见县城城门之处出现一行骑兵护卫着十几辆马车出来,这才微微动了动身子。

    “可道,冷吗?”

    冯道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摇头道:“学生不冷。”

    李曜看了看他冻得通红的小脸,笑了笑,又问:“真的不冷?”

    冯道尴尬起来,支吾道:“还,还顶得住。”

    李曜哈哈一笑,拍了拍他帽子上和肩上的雪,道:“你的身体,底子并不差,不过还是过于文弱,这不符合君子之道,需要打熬。”

    冯道奇道:“身体文弱也不符合君子之道?”

    李曜点头,正色道:“君子六艺,如今读书人还剩了几艺?学六艺,须得知道先贤为何提出要学这六艺,而后按此原则,来磨砺自己。书、不必多言,就说射。先贤为何强调学射呢?有人以为君子不与人争,是以无须学那些打打杀杀的手段,此言谬矣。你可以不争,但你不能肯定世上人人如你一般,君子学射,学的不仅是防身手段,还是锻炼身体的法门。正如前番某与你所言,君子与否,在于其是否有为国为民谋利,但倘使一个人自诩君子,却整日里病怏怏的,什么事都做不得,这君子……还有意义吗?当然,这只是说锻炼身体的必要,倒不是说,有人天生体弱,我等也要求他如常人一般,那就是强人所难,非是君子之道了。”

    所谓君子六艺,就是礼、乐、射、御、书、数。李曜一直认为,如果儒家时代的中国依然真正强调并做到严格要求君子六艺,那么中国古代的历史必将更加辉煌,因为君子六艺与现代社会对人的要求,是何其相似。

    先说礼。拥有悠久历史的中国以礼仪之邦著称,礼在古代中国有着无可替代的地位。六艺中的礼并不仅是礼仪、礼节那么简单,在礼中蕴含了国家政治,征战外交,生老病死,各种情感以及无数的生活细节。是以将礼排在第一位,是无可非议的。

    其次是乐。谈到古代中国,人们往往称“礼乐文明”。古代中国音乐在社会生活中占有着重要的地位。除了作为陶冶人们情操的艺术之外,它还承担着更加复杂的责任。在那个等级森严的礼法社会,音乐成了调和感情的重要纽带,在维护社会“和谐”方面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换到现在社会,乐,代表娱乐产业——当然,是积极向上而不是庸俗流毒的那种。

    再次,便是射。古代君子,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那种文弱书生。为了应付治理国家可能面对的各种问题,文武双全是对他们最起码的要求。六艺中的射箭,便是古代君子重要的“敲门砖”之一。可惜后来的儒家逐渐陷入畸形,射,也成了随口一提,基本无人关注了。

    接下来是御。先秦时代也是一个离不开车的时代,驾车的技巧因此成了君子们的必修课。六艺中的御,便教授给君子们从日常行驶到特技表演等诸多驾驶技巧。那时候,一个驾车经验老到的驭手可以在很多场合派上大用场,小到上司的日常出行,大到国家的外交与战争。后世的私家车越来越多,驾驶技术不也就成了必要的生活技能么?

    然后才是书。恐怕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想象一群文盲治理国家吧?六艺中的书,也就是识字无可争议地成为基础课中的基础课。古书中说六艺时提到的“六书”。现在流传下来的“六书”指六种制造汉字的方法。

    最后还有一个经常被忽略的,是数。六艺中的数同样是一门基础课,但它却蕴含着十分深沉的学问。在古代中国,数学和阴阳风水等“迷信”活动一起,被归入术数类。它的主要功能除了解决日常的丈量土地、算账收税等实际问题,就是要计算天体,推演历法。

    综合以上六艺,可以清晰地看到我们祖先对人才的评价标准,但是随着封建社会的发展和君权统治的极端化,从董仲舒罢辍百家独尊儒术开始、经过宋朝朱熹理学的无情阉割,人才的标准变成了“半本论语治天下”,遇到问题只会说子曰、手无缚鸡之力、不能计算、毫无执政能力的人,过分强调了“礼”,把其他技艺都被有意忽略了。统治阶级需要的是服从的人,不需要有个人的思想。百家争鸣的辉煌从此被淹灭了,或者被认为的断章取义的扭曲了。

    而如果回过头去看,用六艺来和现代的人才标准相比,则会发现其实非常的吻合。

    首先是“礼”和“乐”,就是道德规范和自身修养,这是做人的基本守则,也是首要规范,我们现在常说“做事先做人”,在古人的“礼”和“乐”里就包含了这层意思,所以做人的第一条就是遵守社会主流道德观,有修养。

    其次是“射”和“御”,就是指要经常锻炼身体,要有强健的体魄。有句话说得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了健康,一切都是零。李曜甚至一直希望后世的中国人更多的继承祖先的尚武精神,恢复汉民族的血性。

    再次是“书”和“数”,李曜觉得这才是指工作能力和生活能力。

    当初李曜认真思考过君子六艺之后,便曾经心中感慨,在那个辉煌的年代,中国的士大夫阶层作为社会的中流砥柱所发挥的巨大作用,创造了灿烂的文明;而后来因为一些一叶障目或者别有居心的人“改良”儒术,反而将这文明的光彩抹去无数,当真是天大的遗憾。

    只是,那时的李曜,也只能感慨一二,直到如今……

    这时冯道恍然点了点头,道:“老师说得极是,今后学生必定勤加锻炼,打熬身子。”

    李曜从思绪中清醒过来,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道:“某这里,有些修习法门,磨身练体甚是不错,待会儿用过晚饭,某来教你一些,你先打好根基。”

    冯道连忙谢过。

    这时那二十名甲旅牙兵已然护卫着十几车物资来到辕门之前,两位队正上前交令,齐齐抱拳道:“军使,酒食已到,各家掌柜也一并请来,请军使安排清点。”

    看着在冷风中有些发抖的各家掌柜,李曜心里也知道,他们这发抖,只怕还不是冷的,而是吓的。毕竟李克用麾下的兵,不论是沙陀兵还是汉兵,军纪都不是太妙。虽然比起黄巢那种直接吃人肉要好了不知多少,但行军过处,也难免留下一些不好的事迹,什么明抢暗偷、调戏妇女、仗势欺人之类,总是少不了的。

    就说今日自己来这县城外驻扎之时,县城的那位黄明府就带着乡绅们巴巴地跑来,说要送些敬献。当被自己婉拒并表示大军今夜在城外扎营,不会进城之后,那群人是何等的惊讶?

    为何会是如此?不就是这年月的士兵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次战斗会不会死掉,所以要在死前多捞点好处么?也正因为这样,就连军官们也不敢管得太严,生怕闹出兵变来,一发不可收拾。

    但李曜却偏偏不信这个邪。他不仅提高士兵待遇,而且以身作则,吃喝用度与寻常士卒无异不说,每日演武场上第一个到场、最后一个退场的,都必然是他。

    以身作则,是最好的命令。这是李曜带兵一贯坚持的原则,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李曜露出笑容,朝一众掌柜拱手道:“诸位掌柜,大冬天请诸位来军营结账,委实是某的不是,只是外出行军,若然领兵入城,难免有些不便,若是造成误会,更是不美。……诸位所运货物价值几许,某军中自有人与诸位讨论。有一点诸位可以放心,就算价格谈不拢,诸位也大可以将这些货物原数拉回城里,某绝不留拦。”

    李曜虽然一身戎装,冷下脸来的时候煞气隐然,但他长得俊雅,一笑起来,众家掌柜都觉得这位将军颇有些人畜无伤的亲和,不禁胆气足了不少,也不再瑟瑟发抖了。其中有一人打量了李曜一眼,忽然眼前一亮,上前半步道:“敢问将军,可是李飞腾李军使当面?”

    第151章 云州之行(三)

    云中县城之内,紧张的气氛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许多人脸上露出庆幸的笑容。

    难得啊,李鸦儿麾下的军队,路过云中县居然能过城不入,不来骚扰城中饭庄酒楼、瓦肆勾栏,而送给他们的劳军酒食也坚持付钱,并且当场款货两清、绝不赊欠。

    李鸦儿打仗是厉害的不假,军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这真是下雨天的星星,不敢置信啊。

    待得那些掌柜的、车把式们回到城里,大家伙才知道,原来今日来的这批军队之所以军纪严明、过城不入,乃是因为这支军队的军使,正是在晋地文人雅士口中传颂称赞不已的李飞腾李军使。

    这位李军使过城不入、劳军给款,顿时引起寻常百姓的关注,各自纷纷打听之下,才知道这李军使作为河东名士,果然有不少轶事。远的,有在代州时才惊四座的流水线作业;近的,有前不久在晋阳“怒斥都校,收养孤女”。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位李军使不仅才高八斗,而且宽仁厚德,碰上他领军而来,那是云中县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当下,云中百姓就放下心来了。不过人就是这么好奇,等他们放下心来之后,忽然又好奇起来,既然李军使是如此完美,听说平时也深得并帅宠信,那这隆冬时节,他怎的忽然跑到冷得可以把熊冻死的云州来了?

    当下便有一位掌柜呵呵一笑,说道:“方才某等也是好奇,又见李飞腾为人宽和,便也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哦?不知李飞腾如何答复?”有人立刻接上。

    那掌柜的不慌不忙说道:“李飞腾是菩萨心肠啊!他在晋阳时,听说今年吐谷浑部因遭打击,牛羊马匹损失巨大,又丢了云州城,这个冬天只怕要饿死冻死一半人……他心中甚觉不忍,因而前去禀告节帅,希望节帅拨给他一些财帛物资,来分发给吐谷浑人,使他们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下边有人吃了一惊:“糟糕!节帅与吐谷浑仇深似海,李飞腾跑去与节帅说这话,只怕要大大的不妙了!……啊,是了,李飞腾莫非就因为说了这话,便被节帅发配到咱们这边庭寒地来了?唉,他这又是何必呢!”

    他话音刚落,却又有另外的人急忙问道:“那李鸦儿可曾愿意听李飞腾的话,调拨财帛物资分发给吐谷浑部?”

    那掌柜的见围观的众人都有些面色紧张,不禁呵呵一笑,说道:“李节帅的脾气有多火爆,谁不知道?李飞腾去请命援助吐谷浑部,当时李节帅的脸色就黑了!”

    这话一出口,就引得不少人“啊”了一声,一脸遗憾。而还有不少面容粗犷的汉子脸上一阵抽搐,露出悲凉之色来。

    哪知道那掌柜的却又接口道:“不过李飞腾就是李飞腾,明知道并帅已然隐怒,却毫不畏惧,反而知难而上,言辞恳恳,请并帅施行仁政,不使治下任何一族之人饿死冻死。”

    “李飞腾果然是仁厚君子,只是李并帅此人,脾气暴躁,飞腾这一番话,只怕……唉!”

    “是啊,李飞腾自己是君子,却也不该就把所有人都当作君子。他愿意放过吐谷浑,李并帅也不一定愿意。”

    “张掌柜,那后来呢?李飞腾就被发配边疆了?”

    张掌柜露出一丝沉重,道:“原本,事情到了这份上,那是谁也救不得李飞腾的了。可李飞腾就是李飞腾,愣是把李并帅给劝了回来!”

    “啊!……这,怎么会?”

    “竟会如此?太难以置信了!”

    张掌柜这才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你们以为李飞腾是光靠一张嘴就说得李并帅回心转意了?怎么可能!李飞腾是将他历年所获的赏赐全部捐了出来变卖,然后用自己的钱来赈济吐谷浑!李军使是告诉李并帅,吐谷浑还有不少当惯了兵的人,如今牛羊俱无,若无谋生之所,必然危害地方安靖,因而要来征召这批人再入行伍!”

    众人一听,顿时哗然。

    一位长着络腮胡的彪形大汉喃喃道:“这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好人,倾家荡产来救我吐谷浑?”

    旁边一人小声劝道:“少族长,这李飞腾只怕也未必就全然是一番好心,你听这掌柜的后面怎么说?他是要来募兵啊,是要来募我吐谷浑的兵啊!”

    那少族长面色沉凝,思索片刻,摇头道:“克刺勒,你错了。李存曜若真只是为了在吐谷浑部征募士兵,他不必这般做。如今云州已被李鸦儿占领,李存曜若想要我吐谷浑之兵众,大可以引兵威胁,我等如今根本就是待宰羔羊,哪有还手之力?他又何必赔上自家积蓄,来做这等事?再说,他乃是李鸦儿养子,大好前程,何必与我吐谷浑扯上关系?他麾下要募兵,沙陀、五院诸部乃至河东汉人万万千千,哪个他募不得,何以非要找我们?”

    “那少族长的意思是?”那人也似乎犹豫了起来。

    少族长沉思片刻,说道:“他是的确想帮我们吐谷浑,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般想,但他的所作所为,可以证明我猜的没错。”

    就在城中纷纷议论之时,李曜坐在帐中,就着一盏油灯看书。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则是冯道。

    李曜并不习惯这昏暗的油灯,只是看了一小会儿,就不再看了。

    冯道见老师不再看书,这才小心翼翼地问:“老师,学生心中有个疑惑。”

    李曜微微一笑,问道:“疑惑为师为何要救吐谷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