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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正是因为注意力偏在了这上面,应小檀一直没发现,他们返程的路与来路根本不同。直至停在一座宏大的宅邸前,应小檀才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回到京城。

    “王爷,这是哪儿?”

    应小檀抻着身子极目远眺,奈何夜色已经侵了上来,乍一望过去,唯有连绵的檐宇,看起来可是个不小的庭院。

    赫连恪在她身后,自是没瞧见女孩儿好奇的表情。从容的声音在应小檀耳边响起,“这是大哥私建的别苑,赶回府上来不及了,先在这里借宿一晚吧。”

    大哥?——“太子殿下?”

    应小檀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惊异之声,说到底,她再瞧不上萨奚蛮夷,也不能否认赫连氏天潢贵胄的身份。

    她一个平头百姓,不说一朝飞上高枝,但着实是首次接触到这般高不可攀人物。应小檀倒吸了一口气,迫着自己平静下来,“太子殿下在宫外也有私宅么?不该都是住在宫城里头吗?”

    赫连恪正忙着打发人去递名帖,漫不经心地解释:“宫里头哪有外面自在?天天被父皇盯着,大哥虽然尊贵,也不能免俗嘛!”

    应小檀点头,若有所思地附和,“说得是,啊——!”

    想说的话还未出口,应小檀忽然觉得自己身下的着力点一空,她本能地想找个凭借攀住,而等神智回笼时,却发现自己正被赫连恪抱在怀里,褙子的袖口耷到了臂肘处,一双雪白的藕臂紧紧地环住了赫连恪的脖子。

    男人低着头,夜色叫应小檀没注意到他与汉人不同的眼睛,看到的,唯有与苍穹一般浩瀚黑沉的眼瞳。

    多年的教养,让道罪的话第一时间滑到了应小檀的嘴边,她张了张口,却又因想起二哥的嘱咐,生生咽了下去……二哥说了,爷们儿家没谁喜欢太规矩死板的女人,汉人犹是如此,遑论从无羁绊的赫连恪呢?

    应小檀被那双眼睛望得竟有些昏沉,可她的心绪,毕竟还没完全失了控。

    她看出对方像在等待什么,浓若墨写的眉慢慢扬起,仿佛是在催她把要说得话快些讲出来。应小檀两瓣儿红唇一抿,一句未经大脑的话就这样溜出齿缝,“奴婢没压坏王爷吧?”

    少女带了小心的说辞打破两人间静寂的对视,应小檀停滞不动的思维终于活了过来。霎然间,适才仿若白璧的脸上生出娇红,有羞有恼。

    “不不不……我是说,我沉得很,压坏王爷的胳膊罪过就大了,您还是快放我下来吧!”

    她语无伦次地辩解,抱着男人的胳膊也松了开来。

    突然间,应小檀身子又是一轻。

    她只见那双眼猝然就离自己远了,自己被高高地抛起,而下一秒,却变成急速地坠落。失重的感觉,吓得她脸上红晕尽褪,应小檀闭上眼,咬紧牙关,只等着最后摔在地上的粉身碎骨——

    可是她没有。

    睁开眼时,她依旧被赫连恪打横抱着,应小檀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的眼睛里藏了笑,甚至愈来愈浓,“你你你……笑什么!”

    一边故作凶狠气恼地质问,一边毫无骨气地抓住了男人锦袍的前襟。

    “笑你回一次家,就变得蠢了。”

    总算被放在了地面上,应小檀却开始怀疑赫连恪的居心,她顺着拽住对方的袖口,没撒开,“奴婢本来就笨拙,不回家也蠢……王爷不用再试探了!”

    赫连恪露出三分惊讶,“说自己蠢也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确定男人不会再同她开这些惊险的玩笑,应小檀松手放开袖袂,飞快地往后倒退了两步,“您不懂,这叫大智若愚!”

    “依本王看,你这是恬不知耻!”

    应小檀被成功噎住,有些讶异地想——这萨奚王爷虽则不喜汉儒,还当着她的面骂过孔圣人,可仔细想来,未必是胸无点墨的荒唐人。

    先前侧妃在赫连恪面前吟诗,不见他有疑惑,想来是听得懂,此刻虽说是辱骂她,可用词……咳,也称得上精准。

    应小檀忽然有些疑惑,既是也读汉家书,犯得着这样瞧不上汉人吗?

    就走神的这一会儿工夫,太子别苑已派出人来,恭恭敬敬地领着他们进了府。看样子赫连恪没少来这里借宿,一路弯弯绕绕,他却神色泰然,仿佛在自家庭院里一样。

    他们停在了一间宽敞的轩阁前,领路内侍向赫连恪弓腰一礼,“王爷与姑娘请先在此处小歇,殿下稍后便会召见。”

    赫连恪面有笑意,“叨扰大哥了,你记得替本王道个谢。”

    “是。”

    等那内侍退下去,赫连恪才推着应小檀,两人一同迈过了门槛,“博古架第三行第二格摆了火折子,去点灯。”

    赫连恪此番出来是办公务,自然没带体己的下人服侍,应小檀为婢为妾,身兼两职,赫连恪现下既有吩咐,她自然唯有依言照办。

    好在借着廊下的光晕,房间里不至晦暗,应小檀点亮了堂中两个通臂巨烛,抖灭了火,四下环顾。

    房间清扫得干净,布置也雅致,只是总让人觉得空荡荡的,根本不像一个堂堂太子拿来招待正经兄弟的。小心翼翼地扫了眼赫连恪,他脸上先前的笑意已经不见了,唯有淡淡的无奈。

    应小檀见识过他发脾气的模样,不敢招惹,将火折子归放在原位上,试探地问:“太子殿下一会儿要召见您吗?那奴婢是不是就不必跟着了?”

    “一道去吧。”赫连恪整了整袖口,“你不去,怕他是不死心。”

    死什么心?

    应小檀兀自犯嘀咕,却没问出口。也就这样踟躇的一霎辰光,那个内侍,又再次来请他们了。

    阆苑仙宫似的太子行馆,穿廊漫步,处处都是别样的景致。应小檀看得有些呆,步子不由自主就慢了下来。不及防,赫连恪忽然攥了她的腕子,将人一把带到了自己的臂腕下,顺势揽住。

    应小檀正待发问,一个低沉的笑声就在二人迎面方向响起。

    穿山游廊的拐角,一个与赫连恪面有肖似的男人横跨一步迈了出来。应小檀只觉腕间的力道又添了几分,她被逼着屈膝跪下。

    “见过大哥。”

    “太子殿下万福。”

    太子伸手虚扶,“难得三弟携美同来,叫你们久等了。”

    对方声音阴沉,应小檀能想象得出,这个太子的脾气,想来不会太好。

    “大哥客气了,是恪贸然拜访,给大哥添了麻烦……实在是下山迟了些,只好过来叨扰。”

    “你我兄弟,不说这些见外的,孤让人在花厅里摆了膳,一道去用吧。”

    太子言罢,不等赫连恪回话,转身就折入了花厅里。然而,太子可以倨傲,赫连恪却没法怠慢,他没耽搁,领着应小檀,紧随上了太子。

    花厅里灯火通明,太子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妙龄少女。那少女面容姣丽,粉绉纱衫儿拢在身上,隐约能看见衫下的抹胸主腰。玲珑有致的身材,半遮半掩地显露出来,愈发妩媚。

    应小檀却蹙了蹙眉,天气虽热,可这般衣冠不整,真是叫人笑话。

    谁知,那少女忽然对上应小檀的眼,莞尔一笑,“好一个清雅的妹妹,三王爷什么时候添的人?咱们竟没得到消息。”

    应小檀一怔,那少女分明是个汉人,与她一样是被太子掳去的吗?“奴婢应氏,见过姐姐。”

    “应家妹妹好,我叫春荷。”春荷柔若无骨地倚着太子,宽袖一扫,拂过了身侧的位置,“妹妹坐呀,这等场合,你还如此拘礼做什么?”

    应小檀听她语气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也分辨不出,讪讪地称了是,便用余光去探察赫连恪的表情。

    他一双浓眉,皱得比应小檀还紧,厌弃的目光在春荷脸上停了半晌,继而不悦地挪开,“大哥,咱们吃顿便饭就好,叫女人们都下去吧。”

    太子挽袖,亲自替赫连恪斟了碗酒,“别啊,难得三弟也收了汉家女,大哥得替你掌掌眼,免得你被那些鸨儿骗了,送些不识趣儿的给你。”

    此言犹如惊雷一般,炸在应小檀耳边。

    鸨儿?

    他当她是个什么人?

    兴许是察觉到应小檀呼吸乱了,赫连恪斜睨过来,深幽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儿,接着扯出一个笑,“大哥误会了,应氏不是那种地方的人。要真是秦楼楚馆里的,别说弟弟我看不上,娜里依也不准我往回带啊。”

    “亏你还记得她!”太子哼出一声,上下打量了一番应小檀,“不是鸨儿送来的,难不成是良籍?”

    赫连恪笑容谦和,“大哥英明。”

    太子听到这句,眼神骤然转冷,半晌,邪佞一笑,“孤还没敢把手伸到良家子身上,倒被三弟抢了先,不如……三弟让给孤尝个鲜?”

    ☆、第11章 春馆汤泉

    太子此话一出,原本还勉强维持着和谐境况的饭桌上,登时僵了下来。

    应小檀只觉自己手心全是汗意,明明焦躁难耐,可那汗却是虚凉的。余光掠过太子的脸,他没看向自己,犹自盯着赫连恪,想来是全然不在意她应小檀的心思。

    太子静等赫连恪表态,应小檀一颗心也跟着高高悬了起来。说起来,两人不仅没有什么情分,自己甚至还算不上赫连恪的妾室。身子清白,他要想将自己转手送给太子,未尝不可能。

    僵冷的局面让时间走得愈发慢了,应小檀身上的每一根弦都紧紧绷了起来——她不该坐以待毙,可眼下明摆着是兄弟二人的较量,且不说她根本无从干涉,便是当真做了什么,怕也不足以牵动太子的情绪。

    唯一能下手的……就是王爷了。

    始终低垂的眼,一点点掀起来。应小檀歪着首,毫不遮掩地望向了赫连恪。赫连恪不知正盘算什么,脸上的笑意虚浮着,根本不是从心中生出来的。她小心翼翼地在桌下伸出脚,在对方腿边上蹭了蹭。

    不敢踩,那是冒犯,更怕弄出什么动静让太子察觉。

    唯有这样的小动作,刚刚好将赫连恪的注意力全副吸引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应小檀露出一个坦率无辜的表情,“王爷,殿下的话是什么意思?奴婢……不大懂。”

    坐在应小檀对面的春荷“噗哧”笑了一声,“无怪乎是良籍的……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倒当真本分。”

    话里带了些昭然的酸意,却恰中应小檀下怀。

    “叫姐姐见笑了。”即便已察觉春荷的出身,应小檀依然逼着自己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尊重来。且不说对方攀着太子,身份不凡,单论现下萨奚人定的“国法”里,娼伶之人的地位,还要比儒生更高一等呢!

    忍下这口郁气,应小檀又用脚尖点了点赫连恪的小腿,眼里含着浓浓的央求,意有所指地道:“奴婢只剩本分这一桩好处了,也不知王爷嫌弃不嫌弃。”

    赫连恪千万行行好……但愿她乖乖地懂事,能换取对方的三两分怜惜。

    “本王嫌弃你管什么用?你青玉姐姐疼你疼得撒不开手,怕正是看中了你的本分。”赫连恪貌似无奈地摇了摇头,桌下的腿却向旁边一歪,堪堪把应小檀小动作频频的脚尖压住了。

    他没再看她,只兀自面向太子,“一个汉人,良民贱民的,还不都是大哥一句话的事?大哥要是喜欢,恪自然要拱手奉上……不过,说来巧了,应氏是孛果儿那一甲的,若非顾忌着这一层,弟弟早就将她打发了。”

    云淡风轻的口吻,却好像藏了些机锋在里面。应小檀没听出关窍所在,只记住了其中甲长的名字。

    说也奇了,听到后半句,太子的神情竟生了些古怪,良久,他沉沉一叹,“罢了,孤不过随口与你玩笑,要女人,孤这里还会缺吗?哦对了,你们住在哪了?”

    话是问赫连恪,眼神却飘到了内侍身上。

    内侍忙不迭上前,“回殿下,奴婢引了三王爷去琊月轩。”

    “狗奴才!”太子猛地一拍桌子,“那么冷清的地方,哪是给三弟住的?去挪,挪到西跨院的云遐馆!”

    宴桌上碗碟俱震,好好的佳肴美酿,应小檀还没捞着尝上一口,太子紧接着就吩咐撤膳了,“这帮杀才,真真是气煞孤了,让三弟见笑了。”

    这一通邪火,连应小檀都猜得出是故意做给赫连恪看的。

    可太子仿佛根本不欲遮掩,揽着春荷纤腰站起身,脸色甚是阴骘,“孤乏了,三弟带着你的美人去西跨院慢慢吃吧,孤先失陪。”

    赫连恪一副见惯不怪的模样,躬身一揖,“是恪给大哥添了麻烦,多谢大哥包容。”

    ·

    云遐馆里,幽香缭绕,二十七个貌美女婢簇在殿中各处。

    这里要比琊月轩显得华丽多了,雕梁画柱,青铜鎏金的兽鼎口中,吐出一道袅袅细细的轻烟。

    宴桌上足足摆了四十来道菜,赫连恪手动一动,灵巧的婢子便将他落下眼神的甜白釉盘端到了跟前。心思猜得准,时机也拿捏得合宜。可见一个个儿的,均是受过上等调.教的人物。

    可赫连恪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几次想避开那婢子夹菜,结果还是未得如愿。

    应小檀在旁边看得直想偷笑,赫连恪就像个孩子似的,非要自己亲自做什么,才能显出他的本事。她斜睨了两眼,怕赫连恪察觉,忙低下头吃自己的菜,只是上扬的嘴角,到底落进了赫连恪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