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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
    关于他为什么想娶她的理由,她曾想过很多种。

    比如,为了和相府联姻?如果换做一般人,必定会选择苏沁,苏沁对他近乎痴迷,又没大脑,嫁过去也好控制,对他最是有利,然而她所了解的东方泽,又分明是不屑于这种手段的人,那他娶她自然也不是出于这个目的!

    如果说他是为了阻止相府和静安王府联姻,那晚温泉池,他完全可以将计就计与她生米煮成熟饭,但他当时却选择了隐忍和尊重!在她掉下山坡的时候,他救她护她,毫不犹豫……所以她大胆地猜想,或许他喜欢她?

    可若是喜欢,为何选夫宴前,不见他殷勤有加,袒露爱意?选夫宴时,无论她怎么做,他都是那般的淡定自若,波澜不惊,好似对她的选择全不放在心上!若说他不喜欢她,他吻她的时候,强势霸道,不失温柔,处处都让她觉得他是情难自控……

    她一向相信自己的感觉,唯独此事,她反复推敲,始终难以确定!

    他对她,终究也只是与众不同吧?如果真的嫁给了这样的人,她未来的人生,还有她的心,是否都将脱离自己的掌控?

    心,蓦地纷乱起来,有些失落,还有些惶然无措。她蓦地垂低眼睫,努力将这瞬间而起的复杂情绪都掩藏在眸底深处。

    东方泽深深地看着她,竟然没有说话,突然执起她的手,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有些诧异道:“你在外头站了一整夜?”他的语气,隐约带了薄责,似乎……还有两分不易觉察的心疼。

    苏漓呆了一瞬,下意识地抬眼看他,发现他双眉紧锁,目光专注地落在她一双手上。将她纤细的手指牢牢地握在温实的掌心,沁心的暖意透过冷冰的肌肤,一下子传递到她的心底,令她的整个人和整颗心,都不自觉地暖了许多。方才那些惶然不定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低下头,她不言语。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底下黎苏的棺木已经被抬了上来,众人以最隆重的迁坟仪式,抬着她以前的尸体,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这个偏僻的山沟。

    关于他为什么要娶她的问题,东方泽始终没有给出她想要的答案,而她也不会再追问,这种问题,问一次就够了。

    “苏苏,”等她的手不再那么凉了,他才抬起眼来看她,一向深沉难懂的目光荡漾出醉人的温柔,好似在努力酝酿着什么,他朝她微微一笑道:“愿意相信我吗?”

    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阳光更耀眼的,那一定是他此刻的这个笑容。看起来似乎很真,仿佛能融冰化雪,诚如夏日朝阳。

    苏漓愣了愣,面色平静地问道:“相信王爷什么?”

    “相信本王不会错待于你!”东方泽定定地看着她道。

    苏漓却忽然笑了起来:“王爷的错待指的又是什么?”她抬头望他,淡漠的眼光,忽然变得有些咄咄逼人。经历了东方濯的伤害,如今想要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夫妻间能相敬如宾,白头到老,更重要的,是对彼此的爱和信任,缺一不可!

    “苏苏……在害怕什么?”东方泽又一次不答反问,观察着她阴晴不定的脸色,他的语气充满了探寻,又道:“是害怕本王对你,会像二皇兄对待明玉郡主那样吗?苏苏尽可放心,本王不是二皇兄,你也不是明玉郡主!他们之间的悲剧,绝不会发生在你我的身上!”

    他语气坚定,目光灼亮逼人,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极度自信的光芒,将他本就卓绝的面貌和气质,衬得更加出色,无人能比。

    苏漓只看了一眼,心便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脸上没什么表情,移开目光,语气淡淡道:“我知道。王爷比静安王冷静聪明许多,苏漓也相信,如果那件事放在王爷你的身上,结果一定会大为不同!但是……”她就此打住,一双谜一样的美眸,望向白雾苍茫的天际,视线也跟着变得苍茫。

    她竟不再说下去。

    东方泽等了片刻,忍不住问道:“但是什么?”

    但是她更清楚,越是理智的人,一旦面临权势和感情的抉择,往往感情会一败涂地!这样的话,她现在是断断不会说出来的,因为说了,不过是互相为难罢了。东方泽贵为皇子,深受皇帝器重和宠信,又有夺位之心,未来的路,谁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荆棘!

    害怕吗?也许吧!因为有些东西,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曾奢求过,得不到也就不会伤心遗憾。

    “明玉郡主之墓,已经迁往黎氏祖坟,苏漓也该进宫向陛下谢恩了!王爷,请恕苏漓先行告辞!”收回心思,不问他是否同行,她已经独自转身,快步朝山下走去。

    东方泽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清冷孤单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山林的尽头,他没有追上去。不明白,明明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不抗拒他的亲近,可是为什么,只要他想再进一步,她摆出来的姿态,便总是这样的拒人于千里!

    东方泽缓缓地皱眉,那句未完的话,究竟是什么?

    眯了眯眼睛,东方泽沉声叫道:“盛秦!”

    原本并无第三人的山顶上,突然出现一名黑衣男子。如鬼魅一般,于东方泽面前,垂首听令。

    东方泽目光不动,依旧望着苏漓消失的方向,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淡淡地吩咐:“追上她,就说今日酉时,本王在澜沧江畔等她。”

    “是!”盛秦领命后迅速消失,一如他现身时的速度。

    苏漓自认为走的不慢,可她还未来得及上马,那边盛秦就已追上。清楚地向她传达了东方泽的意思,不等她有所回应,盛秦便立刻消失了。

    苏漓心里有几分疑惑,他们才刚刚分手,东方泽就又约了见面,而且还是在晚上!是不是很奇怪?

    天上的乌云渐渐浓厚,汇聚在一处,怎么看今天都好像有一场雨。苏漓不再多想,飞速翻身上马,朝京都疾驰而去。并未急着进宫见驾,而是先回了一趟相府。

    支开沫香,苏漓想了想,朝挽心问道:“静安王情况如何?”

    挽心道:“大夫说,他近些日子,长期少眠,心情郁结,体质有所下降,此次感染风寒,病势较急,需好生休养,当无大碍。”

    苏漓点头,没事就行了。用完午饭,换了身衣裳,整理好仪容,她命人备车入宫。

    刚到皇宫门口,外头就刮起了大风,雨跟着落了下来。

    苏漓掀开车帘,一股冷风卷着深秋的雨珠,毫不客气地打在她的脸上,她立刻缩了下脖子。果然是冬日将至,这雨势虽然不大,但却凉得惊人。

    宫中有规矩,外来的车马不能进入皇城。苏漓只好下车步行入宫,沫香已为她撑好了伞,看守宫门的侍卫,见了她,无不恭敬地低头唤上一声:“苏大人!”

    如今这座皇城,乃至大半个京都,或许有人不识丞相苏相如,却无人不识,她这个身份特殊的一品女官!

    淡淡地点了点头,苏漓脚步未停,直迈向御书房方向。远远地,她看到御书房外,笔直地跪着一人。

    沁凉的雨,将他锦衣墨发,浇的湿透。英俊的面容,看不到一丝血色,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旁边,立着满脸气恼的皇后,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让人给他撑伞,却被他一掌挥开。

    苏漓一愣,那人……不是东方濯吗?他感染风寒,此刻应该在静安王府好生休养才是,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下跪淋雨?看皇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想必是他主动去招惹了皇帝!

    苏漓犹豫了一下,上前向皇后行礼,皇后脸色不大好,扫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了声“免礼”,便不再理她。

    苏漓跟东方濯打了个招呼,东方濯目光微微一动,没有说话,身子依旧跪得笔直。

    御书房门口紧闭,房门外的地面扔着一本奏章,奏章上的字迹被雨水冲刷,有些模糊。苏漓走过去,弯腰捡起奏章一看,登时愣住。

    “……黎苏乃儿臣之妻,理应迁往皇陵,请父皇恩准!”

    带病之身,不惜冒雨跪求,就是为了将她的坟墓迁入皇陵!如此,才算是真正的为黎苏正名,被皇家所承认的静安王妃的身份,天下间还有谁敢质疑她的清白?

    苏漓捏着奏章的手指,微微发白,扭头看着身后的男子,那被雨水冲刷的俊颜,早已没了往日的骄傲与自信的神采,憔悴得让人不忍多看。

    她回身朝他走近,压下心头万千情绪,语气平静地劝道:“静安王这又是何苦?明玉郡主乃王爷休弃之妃,迁回黎氏祖坟理所应当,如今也已入土为安,王爷何必再扰她亡灵不得安息?”

    东方濯身躯蓦然一震,“休弃之妃”这四个字,就如刀子一般,割据着他的心。他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她,女子目光清冷,但确无嘲讽,他不由心头一痛,道:“休书当日被她撕毁,说明她并不承认被我休弃,既不承认,那她永生永世都是我东方濯的妻子!理应迁往皇陵,待来日与本王合葬!”

    活人说死,本不吉利,尤其他这般身份,还背负着皇后的期待。

    苏漓面色微微一变,只听皇后怒声斥道:“你说什么浑话!”

    东方濯自知此言不当,垂下眼睫,却没有辩解。皇后在他面前蹲下,面色凝重地叫道:“濯儿,你看着母后!”

    东方濯不得不转过头,他知道他的母后要说什么,但他不想听,所以他抢先一步,痛声说道:“母后,黎苏是儿臣心中的妻子!儿臣要她以儿臣妻子的名义葬入皇陵,无论母后说什么,儿臣这一心愿,绝不会改变!”

    一字一句。他眼中的执着,带着皇后从未见过的坚定,清晰明了的表明了,他今日之行为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

    从选夫宴后,他就已经确定了这一想法,只是黎苏案一经翻开证实,他只顾着伤心难过,没想到父皇的旨意下的那么快,他还来不及从悲痛中醒过神来,黎苏墓竟然已经迁去了黎氏祖坟!

    皇后失望地起身,对于儿子的执着,感到痛心无比,却又拿他没办法。只能皱眉,无奈地提醒:“你父皇不会同意的!”哪有皇帝连下两道圣旨,迁同一座坟,这岂不是要给天下人留下话柄?

    东方濯道:“儿臣知道,但儿臣不会因此放弃!父皇一日不答应,儿臣就在此跪上一日,父皇一直不答应,儿臣……愿意跪死在这里!”

    “你!”皇后震惊地低头看他,痛心疾首地斥道:“为了一个女人,你竟然……竟然说出这种话!你要致母后于何地啊?”皇后气得不轻,浑身都在颤抖。

    苏漓有些看不过去,正要开口,这时御书房的门,忽然开了。

    高公公带着皇帝的旨意,对三人恭敬道:“陛下传各位进去!”

    东方濯只当皇帝改变心意,面色顿时一喜,当下便要站起,却感觉到一阵眩晕,险些栽倒,苏漓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东方濯看向她,面色十分复杂。

    三人先后走进御书房,齐齐下跪行礼。

    皇帝高高在上,坐于御案前,垂眸看了眼浑身湿透面色憔悴的东方濯,目光一沉,没有说话。双眼又转向苏漓,面无表情,问道:“明玉郡主墓地迁移一事,已经完成了?”

    “是的,陛下!”苏漓低声应道。幸好事先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棺木一抬过去,即刻就可以入土完工。要说原本迁坟这种事,不该选在这样的天气进行,奈何皇帝一心想早日了结此事,才定了这么个日子。好在有半天晴日,也没人敢说什么。

    “既然此事已了,明曦心里究竟意属何人,三日后,进宫来给朕一个答复。”

    三日,最后的期限了!

    苏漓心中一叹,躬身领旨。

    “你们都退下吧。”皇帝的神态有些疲倦,他的意思也已经非常明显,明玉郡主一事就此结束,无回转之余地。

    苏漓正要起身,却听东方濯坚持道:“父皇还未恩准儿臣的奏请!”

    苏漓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只见皇帝眼光一冷,雷霆之怒隐约可见,皇帝眯着眼睛,沉声说道:“朕一直觉得你识大体,懂朕的心意,却为何在此事上冥顽不灵?非要朕出尔反尔,给天下人落下话柄,你才甘心吗?”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已经格外严厉。听得屋内众人,立时屏息。

    东方濯面色微微一变,却无半点退缩之意,只叩首道,“儿臣不敢!”

    “不敢就给朕滚回你的王府去!黎苏一事,以后不准再提!”

    “父皇!”他抬头叫道,还是不甘心。

    “朕说了,不准再提!”皇帝断然怒喝,脸色已阴沉至极,随时有怒气爆发的可能,只要他敢再多说一句……

    “儿臣一定要说……”

    “砰!”

    一个巴掌大的砚台带着帝王的盛怒,疾速飞来,砰地一声打在东方濯的额角上,也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所有的语言。

    苏漓登时惊愣住了,素闻皇帝对东方濯一向宠爱有加,从不曾有过任何重罚,没想到会为这样一件事大发雷霆,甚至出手伤人!苏漓不禁感叹,原以为皇帝对他的这个儿子有多疼爱,原来也不过是因为东方濯从未违抗过他的心意!可叹帝王亲情,真是薄凉如纸!

    御书房内的所有人,都止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苏漓扭头去看,只见东方濯定定地跪在那里,半张的嘴,保持原型不动,眼睛里分明有受伤的表情,显然也是没有料到皇帝会怒极至此。

    殷红的血,自他额角汩汩流出,顺着他英俊却苍白的面庞,流淌过他被雨水浸湿的身子,最终在地上蜿蜒出一条直线。

    皇后震惊地睁大眼睛,心都快跳出了腔子。她捂住胸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儿子脸上正在流淌的鲜血,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要昏过去。

    “陛下息怒!”勉强镇定心神,皇后飞快地叩头请罪,慌忙想为他解释,但东方濯却直直地抬眼,看着皇帝,仍旧坚定无比地说道:“请父皇成全!”

    他真是……执拗的可以!苏漓突然不知道该佩服他这不怕死的勇气,还是该说他不识时务!

    眼看皇帝额头青筋暴起,难以预测后果的帝王盛怒就要降临,苏漓心间微颤,连忙叩头道:“陛下息怒!”

    皇帝双拳一握,强压住怒火,冷冷看她:“你有何话说?”

    苏漓斟酌道:“回陛下,明曦以为……为了一个外人,伤了陛下和静安王的父子之情,实在不值得!”

    皇帝冷哼一声,望向东方濯的目光愈发冷厉,沉声说道:“你看在他眼里,还有朕这个父皇吗?”

    皇后忙道:“陛下恕罪!濯儿他……他只是一时糊涂,并非有意要与陛下作对,求陛下看在他以往那么孝顺的份上,就饶了他这一次吧!濯儿,濯儿……”皇后急忙扯了扯东方濯的衣袖,努力朝他使着眼色,想让他赶紧认错。但东方濯却好像完全看不见她的示意,也听不到她的催促,如雕塑般,一动也不动。

    一边眼睛已经被血液模糊,东方濯眼中所看到的他的父皇、母后,都是赤红色的,仿佛被罩上了权利的腥红色彩。他直直地跪在那儿,心凉如水,一个字也想不说。

    气氛一瞬僵滞,空气中,仿佛藏着一根看不见的弦,紧绷欲断。

    眼见着皇帝脸色沉了又沉,东方濯又毫无反应,紧抿着苍白的唇,一副不达心愿誓不罢休的样子,皇后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苏漓。

    苏漓不由叹道:“迁回黎氏祖坟,是明玉郡主的心愿!能得偿所愿,明玉郡主在天之灵定能得到安息!陛下一片仁慈之心,体恤郡主,苏漓代郡主谢过陛下!也请静安王就此作罢,莫要再扰逝者亡灵,如此,也算是对明玉郡主心意的尊重!苏漓,也代明玉郡主,谢过王爷的成全!”

    躬身为礼,她言辞一片诚恳,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波澜。

    东方濯身躯一震,似乎不愿相信,抬头看她,悲伤之色溢于言表,他颤抖着唇,轻声问道:“真的……是她的意思吗?”

    “是的王爷!”苏漓万分肯定的回答,撕碎了他藏在内心的最后一分企盼。已经嫁人的女子,死后宁愿入娘家祖坟,也不愿担他妻子的名分!黎苏……她的心里该有多恨他?多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