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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节
    宇文洪泰依旧在秦慕白的灵枢前跪下,一页一页小心的烧着纸钱,就跟聊天似的低声道:“三哥,连你都不在了,俺活着还有什么劲?打什么屁仗砍什么狗头,娶什么老婆生什么孩子,全都没意思了。以往只要跟着你,俺就是每天喝凉水嚼老面都活得有滋有味,哪怕挨了板子打在身上也是痛快舒坦。但现在……老天他娘的是瞎了狗眼,那么多好死的人,为啥不死?要说咱们不打吐蕃了,就该打上天去,造了这贼老天的反。俺要头一个把他揪出来,让他放你回来。不依了俺,俺就一金铛子下去,拍烂他的头!……”

    絮絮叨叨,胡言乱语,没完没了。

    众将却是不依不挠的追着侯君集,直到进了他的帐内。

    “侯君集,这么说跟你明说了吧!”薛万均挺直了身子站在侯君集面前,说道,“要是只有我薛某一个人想要去报仇,还自罢了,我愿意听你的,谁让你是我以前的上司,更是行军司马呢?现在,是全军上下所有将士都要去报仇,这我可就做不了他们的主了。一句话,众意难违众怒难犯,你看着办。”

    侯君集冷冷的扫过了帐中这数十名高级将士,说道:“那你想怎么样?”

    “交出兵符,调谴军马,与噶尔钦陵决一死战!”

    “全部兵马?”

    “当然。”

    “办不到。”侯君集答得斩钉截铁,说道,“你们爱戴少帅心中愤怒,我可以理解。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是因此而葬送了整支关西大军,少帅若是在天有灵,会是何等的痛心疾首?”

    众皆无言以对。薛万均叹息了一声,说道:“好吧,你说怎么办?”

    “既然是众意难违,我也是无力阻止你们了。但是,绝不能让少帅留下的关西军变成一群乌合之众。就算要报仇要打仗,也必须谋定而后动,妥善排兵合理布阵。”侯君集说道,“其实,我何尝不是跟你们一样,想要与噶尔钦陵拼个你死我活。可是,光有仇恨和血勇,是不行的。”

    “你是行军司马,你说怎么打,我们听你的便是!”众将一并吼道。

    侯君集站起身来负手而立,环环扫过帐中众将一眼,点头,“好!——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重要提议。你们须得认可,我方才拿出兵符调兵谴将!”

    “你说。”

    “少帅新逝,大非川群龙无首。当务之急,必须先请出一人前来主持大局,稳住局面。”侯君集说完略微停顿了片刻,又道,“别看着我,侯某人知道你们一直把我当外人,侯某也自知来时日短既无功勋也无威望,我说的这个人,不是我自己。”

    “那是谁?”

    侯君集说道:“关西道行军大总管秦少帅麾下,另有两名重要副手。一时副行军总管房玄龄,另一人则是代兰州大都督江夏王李道宗。房玄齡远在京城就不必想了。相信,大家对于江夏王李道宗都不陌生。以他的资历威望,暂时前来接掌少帅留下的帅印,相信不会有人有异议吧?”

    众将各自思忖交谈了片刻,既然不是侯君集怀有私心要夺兵权,以江夏王的名望资历以及少帅生前与之的交情关系,的确是适合的人选。于是一同认可。

    “那好,即刻去往兰州,搬请江夏王!”

    两天后,黎明。

    唐军誓师,挂孝出击。

    前军宇文洪泰,率精锐陌刀、团牌弓弩等步卒万余,排步兵大阵鼓躁而前;中军薛万均,率麾下两万步骑压镇主战,两翼轻骑襄辅掠阵,共计三万余人马。

    乍一看来,只是寻常的唐军战法。可是前军与中军之间,还有二十辆大型牦牛车,拖拽了二十挺从未走上野战战场的神武大炮,缓缓而前。黑洞洞的炮口,遥指苍穹。

    大非川军营里,前后一共运了四十面神武大炮前来,坐镇守疆。今日,这些至从装载完毕之后就从未走下炮塔的神武大炮,被拆卸了下来,跟随着城墙一般滚滚而前的唐军步卒,朝晴罗原开挺而去。

    爱与恨,便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

    无边的憎恨化作了奔腾的怒火,在唐军大阵之中往来冲斥啸天而起,如同喷发的火山!

    吐蕃人,很快就侦知了消息,唐军数万军马,惊天动地的鼓躁而前,以正兵之姿前来伐战。

    几天来,噶尔钦陵与弃宗弄赞一样,各有一些烦躁不安。此时再又听到这个消息,一向冷静非常的噶尔钦陵顿时就怒了——“整兵,迎敌!”

    他心忖道:来得正好!虽然反复侦查也是得到相同的结果,但我仍然不相信秦慕白真的已经毒发身亡了!必是诈死!现在居然还敢派出数万军马前来,号称报仇血恨,不就是为了帮腔圆谎?——看我将你打个落花流水!我倒要看看,你们这拨唐军是真愤还是假恨,到时真伪一眼可辩!

    吐蕃众将刚刚应诺,弃宗弄赞突然将手一扬,“慢!”

    噶尔钦陵回过神来,忙施礼道:“赞普有何吩咐?”

    “此时,不得与战。”弃宗弄赞表情严肃的正色道。

    “为何?”噶尔钦陵与众将一同问道,“唐军大举进犯前来攻杀,我军且有不与迎敌的道理?”

    “钦陵,自从我封你挂帅出征准你一切自主,就从未干涉过你用兵,对吧?”弃宗弄赞说道。

    “是,赞普。”噶尔钦陵有点惊讶的看着弃宗弄赞,说道。

    “但是这一次,你能不能听我号令,行一回军令?”弃宗弄赞说道。

    “普赞……请下令。”

    “好,全军,拔营而起,退营三十里。”弃宗弄赞说道。

    “什么?”噶尔钦陵与众将同时吃了一惊,万分不解的看着他们的赞普。

    第434章 弥天大谎

    弃宗弄赞叹了一声,说道:“钦陵,原本兵者诡道,要如何战胜敌人,用什么手段都是无可厚非。但是,我们既然志在天下,就不能执念于一战之得失,不是么?”

    噶尔钦陵的表情脸色顿时黯淡了几分,低声道:“请赞普明示,此时此刻,与志在天下以及一战之得失,有何关系?”

    “钦陵啊……你要我怎么说呢?”弃宗弄赞面露难色凝视着噶尔钦陵,沉默了片刻,说道,“常言道好汉不与争怒。唐军主帅新丧,挟恨而来怒气填胸,一鼓作气必是要拼个鱼死网破。到时我军纵然得胜,难免自损极多,这是其一;其二,趁其丧而伐其兵,是为不义。纵然得胜,胜之不武,反而会一层层加深唐军与汉人对我们的仇恨。钦陵,你不是说过,要战胜秦慕白打败关西军,只在覆手之间么,又何必急于一时?待唐军怒气消散,群龙无首必是一击而溃,又何必在此时此刻与之较劲,落下不仁不义之罪名?”

    “赞普,请恕臣弟直言。”噶尔钦陵弯腰抚胸低眉顺目,但是言语铿锵的道,“这几日唐军大营之中一直在操办丧事,我军并未趁此期间发兵前去攻杀,便已是仁至义尽。此时,彼军来攻我军自守,没有半分不仁不义。唐军是怀着一腔血勇前来挑衅,我军若不势时反击,必将滋长敌军气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钦陵,欲图大业,须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于我吐蕃而言,欲以外族之身而制霸于中原,最大的困难就是取得人心。”弃宗弄赞耐心的说道,“因此,若能时时处处施以仁义,便是以小失而换大得。此时唐军主帅新丧,挟恨来击,我军非但不与之战反而退避三舍,借以示之对亡者的尊重,是何等的气魄与胸襟?”

    噶尔钦陵低头无语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臣弟懂了……我等,终是不如赞普胸怀宽广高瞻远瞩!——传令,即刻拔营起寨,退营三十里。并于军中仿效汉人风俗举孝挂幡,祭奠唐军主帅秦慕白,在天之灵!”

    “是!”

    弃宗弄赞,暗暗的吁了一口气,心忖:秦慕白暴毙,这事发突然,太过出乎我的预料与安排之外。在事态恶化之前,必须先要稳住噶尔钦陵。这仗,能迟一天打起来,我便多一分回旋的余地。总之,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放弃和盟之事!

    似噶尔钦陵这般精明过人心细如发,加之对赞普的了解,也早已想透了他下令‘不得与战退避三舍’的动机与意图。但,毕竟是“君君臣臣”,纵然是患难生死披肝沥胆的兄弟,只要还有君臣这一层关系在,噶尔钦陵清楚,自己就永远无法逾越赞普这一关。

    此刻,噶尔钦陵心中早已隐隐存在的那一丝危机感,再度加剧——“赞普,与我结义十五年亲胜同胞的兄弟,对我的亲近与信任,越发不如从前了……”

    唐军三万人马,二十挺神武大炮,花了半天的时间穿越晴罗原,接近了吐蕃军营的边缘。但前方斥侯快马回报,说吐番人突然拔营而起往西北高原退去,并在三十里外另起军寨,摆出守势。

    这可真是大大出乎了薛万均与所有唐军将士的意料之外!

    原本,大家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但是……强大的吐蕃人,三十万大军,怎么就莫明其妙的撤了呢?

    薛万均一时迷茫不解,急忙派快马飞速回报侯君集,让他这个行军司马来拿主意。

    侯君集也是惊愕不已,急忙亲自离营跑到前军前来探查。这时斥侯陆续回报军情,说吐蕃人重新下营之后,居然在营中举起白孝、挂出魂幡,杀牛宰羊以备牺牲,大肆为唐军主帅秦慕白,举哀吊丧!

    “岂有此理!”

    “毒杀少帅,现在又来举丧祭奠,分明就是冷嘲热讽、欺人太甚!”

    “杀光他们!杀!!!”

    没有一名唐军将士领情,反而怒气再度上扬,不可遏止!

    眼见此情此景,薛万均与侯君集就算再有想法,也是无法平息众怒,只得由薛万均依旧率军而前,攻杀吐蕃大军。

    且料,吐蕃人一不做二不休,三天之内再退两营,每营三十里,依旧军中举丧挂孝,祭奠亡灵。

    薛万均与三军唐军将士,攒了一肚子怒火出营二百里余里前来邀战报仇,居然连着将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气恼之余,好不纳闷。

    连侯君集也感觉有些头大了,几番暗道:这可真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了!秦慕白,纵然你神机妙算也未尝料到会有这一层吧?吐蕃人退避三舍不与我战,常言道赶人不上百步,再要追着他打可就显得我们胡搅蛮缠不明事理了。再说了,孤军深入二百里余,也是取败之道。这就好比一只兔子挑衅饿狼,人家不屑与我一战都退回老窝了,兔子还紧追不舍没完没了……得想办法,将薛万均撤回来才行!

    深更半夜之时,心中烦闷不堪的侯君集,独自一人来到灵堂之内,找个借口支开了守灵之人,拍了拍大棺裹,似真似假的朗声说道:“秦慕白啊秦慕白,你扔下个馊主意便往这大棺材里一躺百事不管,倒是安逸舒坦了,换作我在这里头大如斗、呕心沥血,还好多人为你要死要活的。你手下这群骄兵悍将我都有点镇不住了,要么江夏王快点前来;再要么,咱俩换换?我进去躺会儿,你出来主事?”

    “大半夜的,还还不让人睡觉了?”突然传来一记声音,却是女声。

    苏怜清,不知何时如同鬼魅一般,从灵堂的一处阴暗角落闪了出来。

    侯君集不深不浅的被吓了一回,愠道:“何时来的,也不吭声?!”

    “一直都在。”苏怜清撇了撇嘴笑道,“我得看着啊,万一有人盗尸,或是放火烧尸怎么办?”

    “你什么意思啊?”侯君集有点恼火的瞪着她,“怎么你们,人人都把我像贼似的提防着?”

    “咦,你别误会,完全不是那意思。”苏怜清嘻嘻的笑着说道,“如果信不过你,你就不会成为知情人了。你说呢?”

    侯君集冷哼了一声,警惕的四下环顾查看了一回,确认四下再无闲杂人等之后,低声问道:“少帅现今人在何处?接下来,作何安排?”

    苏怜清脸上的轻佻神色顿时一扫而空,变得凝重而警惕,低声道:“自然已经不在大非川。”

    “什么,他何时离开的军营,去了哪里?”侯君集惊讶道,“难道,他真不管这十万大军了?”

    “你嚷什么?”苏怜清低斥了一声,说道,“他不是早已授计于你,让你搬请江夏王前来主事么?天榻下来,会有人顶着,你慌什么!”

    “我不是慌,我是急!”侯君集深吸了一口气闷闷的吐出,说道,“他撒下这个弥天大谎然后逃之夭夭,眼睁睁看着十万兄弟为他悲痛欲绝、拼死拼活。众怒难犯啊!现在大非川里的人都只剩下了一个念想,就是要找吐蕃人拼命。这万一拼个鱼死网破兵败千里,岂不是一切巧计皆成虚话?那可如何是好!”

    “你过虑了。”苏怜清双手抱肘胸有成竹的淡淡道,“以秦慕白的奸诈,怎么可能料想不到眼前的局面?或者,这正是他想要的。”

    “正是他想要的?”侯君集双眉一皱,既疑且恼的道,“他就真的那么狠心,欺骗他忠实的部曲将校与同袍兄弟?”

    “不是欺骗。是兵不厌诈。”苏怜清说道,“我了解秦慕白的为人,别的不说,他十分好色,但是一向是十分怜香惜玉的。你看看李雪雁现在的状况,就知道他这回是下了多狠的心了。实话跟你说吧,他不仅仅是骗了一名红颜知己,骗了十万兄弟,还要去骗更多的人,这包括他的母妹妻女,甚至包括他自己。”

    “他自己?”侯君集不解的问。

    “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一定难以相信。”苏怜清淡淡的道。

    “你讲。”

    “上次秦慕白吞下的,是真正的致命的毒药。”苏怜清脸色一沉双眉拧起,摇头,啧啧的道,“我若晚到半分,他定然毒入骨髓命丧黄泉!所以,他吐血、昏迷乃至垂死,都不是装的。那是真的!”

    “什么?!”侯君集果然大吃一惊,“他这也太狠、太冒险了吧!”

    “当时他找我帮忙,我死活不肯。但是他说……”苏怜清停顿了片刻,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从来没见他像现在这样固执的渴望一场胜利,那甚至是偏执!疯狂的偏执!——他说,如果连自己都骗不了,怎么去骗其他人?先从他自己开始,然后是身边的人,然后是麾下将校军士,然后是大唐天下,再然后最终的目的,必须要骗到噶尔钦陵!”

    “撒下个弥天大谎,让全天下人随之乱舞……无毒不丈夫,太狠了!”侯君集猛吸了两口凉气,半晌无语之后,方才道:“那他现在毒解了吧?情况如何?”

    “放心。老娘就是有千百条性命,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犯糊涂。”苏怜清说道,“秦慕白知道他这一‘死’,大非川必乱,你和薛万均历来不和,很有可能镇不住台面。因此,才让我将这个机密告诉你,让你稳住心神。待江夏王到达大非川之后,他自然另有安排。”

    “好吧……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就安心不少。”侯君集长吁了几口气,又啧啧的摇头,随即再又苦笑,连拍了几下棺裹说道:“行,你依旧好好躺着吧,咱们,又不换了。”

    苏怜清撇嘴笑了一笑,说道:“行军打仗,是你们爷们儿的事情。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李雪雁这个公主丫头。希望江夏王来了以后,她能有所好转。”

    “嗯……”侯君集也是脸色复杂颇有感触的点了点头,说道,“没想到,这丫头对秦慕白如此一往情深。秦慕白还真是个大情种、大骚包!……待事情罢后,我看他如何收拾残局。这普天之下最难偿还的,便是这情债!——还有兰州那边他的妻儿,长安那边他的母妹家人,以及他的兄弟朋友、无数死忠的将士,又该当如何交待了?”

    “甭管他了。眼看着我家那汉子都快傻掉了,我也不敢泄露半句,你说我有多恨他?”苏怜清冷笑,笑得有点恼火也有点担忧,恨恨的道,“现在秦慕白脑子里只剩下了‘胜负’二字。不管最后他是输是赢,都未必是个好收拾的局面。他这一回……是真豁出去了!”

    侯君集点了点头,叹息一声,说道:“拼着舍弃全部家当,秦慕白也要赢下这一场。归根到底,这或许都是起源于他父亲的死……真够狠的!他是个疯子,我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