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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9节
    “恩师这时候要去见董原?”陈明辙压着声音问道。

    “……我不仅要去见董原,还要去见你二叔陈华文,”陈西言点了点头,说道,“我虽说不知兵事,但也知道奢家这趟若不能从淮东手里夺回明州,就会全力在西线扩张,获得生存空间。淮东先行声东击西之策,接下来要行的,就是驱狼吞虎之计——要是邓愈不能守住徽州、董原不能守住富阳,要真到那一步,淮东的野心怕是奢家都不能比啊!”

    陈明辙也看出些眉目:

    淮东军,无论是水军还是步营,第一阶段的军事行动,都是以曹娥江口为界。虽说淮东首先要保证能打下明州府,不给奢家兵马反攻夺回,此外曹娥江口以西的钱江水道也窄浅,不利淮东水军发挥船大且坚的优势,但淮东的军事部署,多少有些让奢飞熊放心在西线打的意味在里面。

    若是让奢飞熊攻下富阳,使富阳、临水、萧山、桐庐连为一体,奢家即使失去明州府,在西线也能获得相当的补偿。

    董原本来与奢家以钱江为线进行拉锯作战,有杭嘉湖三府作为腹地,还能养三五万兵力。一旦富阳失守,奢家的兵力便能以临水、富阳为基地,直接将战线推到湖州、杭州两府境内纵深作战,董原就只剩下嘉兴府为腹地。

    届时要得不到江宁的支撑,董原在浙北能养两万兵马就顶天了。

    陈家与海虞军本来就是在浙北与淮东之间求平衡。一旦此战后,浙北势力大损,而淮东势力大张,浙北与淮东在东线的均衡就将给彻底打破。

    陈恩泽进来禀报陈西言赶去北岸见董原的意思,林缚负手说道:“我的本意,也不希望富阳有失,他能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他要去见董原,也好。思泽,你去北岸走一趟,将我们在浙东的军事部署,跟董原当面解释一下,看他们有什么话说……陈西言,我就不亲自去送了。”

    陈恩泽奉令离开,宋佳笑道:“你这不是要迫董原在富阳与奢飞熊死战吗?奢家在西线有五万精锐能转移到富阳,就算海虞军、宁海军旧部都顶上来,在富阳、临水已失先机的情况,董原很难将这个漏洞堵上啊!”

    “我不逼他,陈西言、岳冷秋甚至宁王府都会逼他,”林缚说道,“这世道总归要靠实力说话,董原心里一定也清楚这个道理……他若不能守住富阳,岳冷秋还凭什么支持他继续控制整个浙北?岳冷秋还凭什么继续让孟义山受他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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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原也是有苦说不出。

    虽说淮东二十四日奔袭浙东,使浙北军士气大振,董原亲自在入夜前率部攻下上燕坞,打通接援富阳的通道,但是这时候富阳城仅有北门还控制守军手里,大半个城池已经失陷敌手。

    守城战到这时候已经发展成残酷的拉锯战,而且无论对浙北还是对奢飞熊,富阳都是势在必夺。

    即使陈西言不去,董原又怎么不懂得守住富阳的意义?

    富阳失守,浙北制置使司的辖防区将失去近一半的战略纵深,还将面临奢飞熊在西线居高临下的压制。

    岳冷秋已经急令孟义山进驻湖州,而孟义山显然也早一刻得知淮东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谋跟部署,在二十二日入夜前宁海军从维扬府开始渡江进入丹阳,孟义山更是亲率千余精锐在二十四日入夜前进驻湖州府城,全面接管湖州府的防务。

    一旦富阳失守,湖州与杭州都将直接面对奢家的西线兵马。到时候,孟义山即时名义上还受浙北制置使司的节制,实质上也将在湖州获得与董原平分秋色的地位。

    唯一能让董原欣慰的,淮东军奔袭浙东,使杭州、嘉兴等地转危为安,不再受奢家浙东水师的威胁,使他可以放心的将兵马抽调到富阳前线来,与奢飞熊以富阳城为核心打残酷的拉锯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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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阳城横卧在山下,城里屋舍的际线,鳞次栉比的在月色里呈现出来,处处残火,一根根腾空而起的黑色烟柱在月光下也分外的清晰。

    奢飞熊面无表情,只是死死的盯着横亘在山下的富阳城。

    虽说先期打进城的兵马已经从西面、南面控制了富阳城里大部分区域,但在北边,从上燕坞到富阳城北门的驿道上,浙北援军拉开长达两三里的队列,正不顾一切的涌入富阳城,想要以北城门为依仗将城池夺回,两翼还分出兵马,想要夺回富阳城东西两翼的山岭。

    富阳城里已成屠杀场,浙北不容富阳有失,对奢飞熊来说,富阳也是他的势在必得。

    富阳城临水,位于钱江中游北岸,南城墙离江道就数百步远的距离。

    以往浙东水师有能力控制住整个钱江水道,富阳城在浙北军的掌握之中,所以奢飞熊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便。

    明州府可能已经全线失守,淮东水师战船也进入钱江水道,这时候再不能夺下富阳,奢家借钱江连贯浙东、浙西的通道,很可能就此给彻底割断。

    到时候不要说从西线调兵反攻夺回明州府,就怕连会稽府都会成为孤地;而打下富阳,将富阳与临水连成一体,即使明州府夺不回来,形势对奢家来说也不算恶劣透顶。

    奢飞熊命令苏庭瞻率部火速驰援会稽、命令程益群率浙东水师主力死守萧山段的钱江水道,亲自赶来南线坐镇,咬着牙势要将富阳城攻打下来。

    既然对董原、对浙北军,富阳城也不容有失,那就让富阳城成为屠杀场得了——奢飞熊心里恨恨的想道。

    谁能想到淮东军主力突袭浙东,一拳打在奢家的腰眼上,而这场战役最残酷、最激烈的拉锯战却是发生在富阳,发生在奢家浙西军与董原浙北军之间。

    第51章 识时务

    陈西言要去见董原,陈明辙不能躲在明州,他好歹是浙北检校御史;陈恩泽则要代表淮东去北岸见董原,一路同行。

    顶水逆风,坐船赶到北岸海宁县,已经是二十五日黄昏。董原正从东线抽调兵马西进。从海宁往西去的官道上,在二十五日夜间都给西进支援的兵卒塞满。陈明辙即使雇来马车跟车夫,海宁县也派吏员随从,但总不能让增援兵卒从官道上撤下来给他们让路。

    陈恩泽带着扈从当夜骑马走野地先行,陈明辙只能陪同陈西言在海宁城里宿夜。陈西言这身子骨可经不起在野地里骑马奔波,直到次日清晨才动身往杭城方向赶路。

    从富阳传回的消息不容乐观,虽说董原在浙北能调动的兵马多达四万,但新募之卒居多,以原维扬军为底子的能战精锐仅万余人。临水县被夺、富阳拉锯战打得残酷,浙北军的伤亡十分惨重,从东线抽调增援上去的人马,特别是那些新募之卒听到前面打得如此惨烈,沿途逃亡者甚众。

    陈明辙陪同陈西言乘车西行,官道两侧的树上悬挂了许多给捉拿后就地正/法的逃卒尸体,一路行来,怕有上百具之多——由此可见富阳之战的残酷。

    虽说董原在十数年前因守仙霞一战而成名,但此时他能不能守住富阳,陈明辙的心还是悬在嗓子眼,极不踏实。

    马车在午后进入余杭县城,陈明辙才得知二叔陈华文率海虞军一部已经抵达德清县,但到德清后,陈华文并没有再率部南下的意思。

    陈明辙与陈西言在余杭县分道,陈西言继续按照原计划西行到富阳去见董原,陈明辙则从余杭折向往北去德清见二叔陈华文。将入夜时,陈明辙才赶到德清县,在临时征用来作行辕的德清县衙里,见到二叔陈华文。

    如婴儿手臂巨粗的红烛,官厅里插了十数对,烧得哔剥作响,有着浓郁的香脂气味。

    不顾连日来奔波劳累,陈明辙也顾不上整理一个官袍,赶到官厅来。

    陈华文论官阶才是从七品文职,身穿湖青色官袍,官袍御半片,露出里面穿着的甲衣,脸削瘦,硬须短如钢针,两眼炯然有神,颇有几分儒将风采,正与德清知县黄世清等德清官员站在楠木公案前对着地图商议着什么。

    “明辙,你怎么会在北岸?”陈华文看到陈明辙走进来,“还以为你与陈阁老在明州府呢。”

    黄世清等德清官员都给陈明辙行礼,陈明辙作揖回答,又简略跟二叔陈华文说了行程:“昨天凌晨陪恩师渡江来,在海宁耽搁了一夜,到余杭后知道二叔来了德清,恩师便去富阳见董大人,让我转道过来问二叔一声:海虞军怎么就停在德清不再南下了?”

    陈华文面色稍沉,在德清知县黄世清面前不便说什么,打了哈哈,将陈明辙的质疑绕过去,问道:“淮东军在明州府打得怎样?”

    一路行来都是富阳告急的消息,陈明辙也难免心浮气躁,见二叔转了话题问明州府的战况,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想到也许有些话不便在外人面前说起,说道:“面对淮东军水步军愈三万精锐的奔袭,奢家在明州府几乎没有什么防备。我们过来时,淮东军近两万甲卒在明州府登岸,控制甬江及曹娥江口以及昌国岛西南角,将奢家在明州府的守军都分割开来。看林缚的意思,并不急于攻打明州府城,反面将兵马散出去打外围的城寨……”

    “看来淮东军收复明州府指日可期,”陈华文说道,“明辙一路赶来德清,想必路途劳顿辛苦,先去休息一下吧!怎么部署德清的防务,还要你这个浙北检讨御史拿主意呢!”

    陈明辙微微一怔,他在浙北制置使司没有什么实权,但要说起来,他此时恰恰又是浙北制置使司在德清城里最高的官员。理论上他有权节制德清官员,在没有董原进一步的指令之前,他甚至有权接管德清防务。

    陈明辙这时候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但是陈华文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也只能先致谦告退,有随侍带他到后院厢院洗漱休息,只过了片刻,陈华文便将德清官员撇开,只身过来。

    “知道你埋怨我停在德清,”陈华文在陈明辙对面坐下,胳臂搁在桌上,说道,“我倒是要问你,就算我将带过来的五千海虞军填到富阳去,富阳就铁定能夺回来?”

    “富阳还未失守,富阳城的北门还在董大人掌握之中。”陈明辙说道。

    陈华文摇了摇头,说道:“要是淮东军在浙东登岸后不急于攻城夺寨,林缚直接率部水陆并进奔袭萧山,威胁奢飞熊在富阳兵马的后路,我会毫不犹豫的率兵马直接赶到富阳支持或助董原反攻临水……只是林缚此战的意图是在明州府,有三天的时间,淮东军应该在明州府站稳了脚跟,但淮东军始终没有进入会稽府作战,奢家也应该在会稽府完成拦截淮东军西进影响富阳战事的准备!我这时候再率部南下,哪怕是狠心将这点底子都赔进去,也管不了大用。”

    “……”陈明辙沉默下来。

    林缚为何一开始不直接率部水陆并进奔袭萧山、威胁奢飞熊在富阳兵马的兵路?

    道理很简单,浙东水师封锁了萧山段浅窄的钱江水道,淮东水师上不去,上游的水道都还在浙东水师的控制之下,奢飞熊能从西线调往富阳参战的精锐就有五万之众,淮东军两万甲卒打过去,胜算也很渺茫。

    一旦奔袭受阻,而奢家在浙东的兵马调整部署,将分散出去的守军收拢来守重点城寨,淮东必将偷鸡不成折把米。

    也怪不得林缚要行驱狼吞虎之策——换了别人,也定然是先取明州府——奢飞熊与董原在富阳血战,实际也是形势所逼,大家都不敢往后退一步,退一步就很可能是雷霆地狱、万劫不复。

    董原虽有四万兵马,但七八成都是新募之卒,兵力上远远落后,即使在富阳城内外,也是奢飞熊占有更多地形上的优势——董原是当世有数的名将不假,可是奢飞熊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两人在东闽战场就是冤家对头,打了近十年,彼此间知根知底。

    一旦奢飞熊铁了心在富阳城跟董原拼消耗,那什么奇谋妙策都用不上。一旦董原手里的精锐拼光,总归逃不了一败。

    “要是富阳守不住,浙北的形势就难看了。奢家即使保不住明州府,还能从富阳、临水一线,通过千秋关,对徽州府用兵,或通过独松关威胁江宁,”陈明辙压着声音说道,“恩师就怕到时候压不住淮东的野心……”

    千秋关是穿过浮玉山进入徽州府的通道,独松关是穿过浮玉山进入宁国通往江宁府的通道。

    在浮玉山东麓通道未打开之前,千秋关、独松关要算内线。两座关城里虽有守军,但都只有三五百追匪捕盗的刀弓手——奢飞熊在方振鹤的配合下,奇袭夺得临水,从方家埠兵分三路夺千秋关、独松关以及安吉县城。唯有袭安吉的这一路奇兵给打退,千秋关、独松关都给奢飞熊夺去。

    一旦富阳失守,不仅浙北,徽州府、江宁府的形势都会很难看——江宁到时候只怕会事事都求着淮东。

    “陈阁老一心为朝廷,其心可鉴日月,我甚为敬服,只是,”说到这里,陈华文微叹一声道,“时也、势也,压制淮东是江宁及朝廷诸公所考虑的事情,陈家没有必要将保命的底子都押上去……”

    海虞军虽有两万兵员,但真正确定陈家在海虞军里地位的,就是陈华文此时所率的五千步卒。一旦这五千步卒拼光,粟品孝对海虞军的影响力,都会超过陈家。

    越是到乱世,越是要靠手里的兵权说话。

    董原这趟要是不能守住富阳,孟义山以后还会看他的脸色行事吗?

    说起来,董原要守不住富阳,恰恰也是陈家与董原、与孟义山在浙北分庭抗礼的良机。

    想到这里,陈明辙抬头看了二叔在灯下的面孔一眼,心想:二叔心里不能说出口的是这个打算吗?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至于要压制淮东,这两三年来岳冷秋、张协、张希同等人无时不再费尽心机要压制淮东,结果又如何?想到这里陈明辙都有些灰心丧气,知道二叔的决定没有错。

    见陈明辙沉默似给自己说服,陈华文说道:“你不用再去富阳,便留在德清,以你浙北检讨御史的身份攘助德清防务……”

    “有二叔在这里就可以了,”陈明辙不忍心将陈西言一人丢在富阳,说道,“我还是要去富阳走一趟……”

    陈明辙当夜就从德清南行,从杭城绕道去富阳。过了杭城之后,天色渐明亮,已经是二十七日清晨,沿路都是从富阳撤下来的伤兵残卒。

    在路上拉住一名拐杖挪走的断腿小校,陈明辙略知道富阳战事的残酷。

    董原在上燕坞坐镇,堵住富阳城北门守军的退路,源源不断的将援军往上调。除非断脚残肢,谁也不许撤下来,二十六日之前调到富阳的兵马几乎都打残了。

    董原治军残酷,也确实有过人之能,当年以小吏率县民守仙霞县,也硬是打退奢家悍卒。换作其他人来守富阳,打成这样子,怕是早就全军崩溃了,偏偏他还能咬牙支撑住。

    与淮东相比,董原也许仅仅是缺了些运道。

    陈明辙心里暗想:即便是勉强夺回富阳,董原手里的兵马在战后还能保存完备的,怕是不会超过三分之一。

    不过对董原来说,只要能守住富阳,哪怕是将手里的兵马拼光,孟义山都不能挑战他在浙北的权威。董原只要能控制浙北的资源,只要岳冷秋以及宁王府还能信任他,届时再重新招募兵马就是。

    但是,能守住富阳吗?

    陈明辙费尽辛苦,赶到上燕坞,通报过,穿过值哨,往董原在所有偏厢院走去,刚跨进院子里,就听见陈西言在劝董原:“撤吧,总要留些守杭城的底子……”

    陈明辙心里诧异:在余杭分开时,恩师是坚定要守住富阳的,才一天多时间,恩师却改劝董原撤出富阳,这一战到底残酷到何等程度?

    第52章 嵊州

    “大人,不能轻易言弃啊。让末将带人上去打,不能将富阳夺回来,愿提人头来见大人!”一员左臂拿夹板裹住挂在脖子上的虬须武将涕泪纵横,跪在董原面前,苦谏要将富阳战事继续进行下去。在他身后,还黑压奢的有十数员将领一齐跪地求战。

    这些将领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甚至有几人断臂残肢,脸上神色坚毅,没有畏战之意。

    富阳战事进行到这一步,新募兵卒在残酷的镇压下,还不断有逃亡的现象发生,董原身边的武将却是越战越勇,许多人的部众都彻底打残了,也不肯撤走。

    董原以江宁兵部右侍郎衔兼领浙北制置使,是江东有数的权势人物之一。此时的他在甲衣外披着紫衣蟒袍,坐在楠木公案前面沉如水,剑眉下的眸子黑沉沉的,仿佛深潭寒泉,面对诸将慷慨激昂的请战,只是一声不吭。

    陈明辙看了唏嘘不己。

    董原率部攻陷上燕坞的时机太晚,在打通支援富阳的通道时,富阳守军伤亡过半,仅北城门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