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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她突然坐起身来了。

    有人在这间房间里。

    十二

    慕瑾结婚,是借了人家一个俱乐部的地方。那天人来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亲友,慕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较少。顾太太去贺喜,她本来和曼桢说好了在那里碰头,所以一直在人丛里张望着,但是直到婚礼完毕还不看见她来。顾太太想道:“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不愿意来吧,昨天我那样嘱咐她,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到一到。怎么会不来呢,除非是她姊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来了,她实在没法子走开?”顾太太马上坐立不安起来,想着曼璐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的也说不定。这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音乐声中退出礼堂,来宾入座用茶点,一眼望过去,全是一些笑脸,一片嘈杂的笑语声,顾太太置身其间,只有更觉得心乱如麻。

    本来想等新郎新娘回来,和他们说一声再走,后来还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门就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虹桥路祝家。

    其实她的想象和事实差得很远。曼璐竟是好好的,连一点病容也没有,正披着一件缎面棉晨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和鸿才说话。倒是鸿才很有点像个病人,脸上斜贴着两块橡皮膏,手上也包扎着。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

    “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简直像野兽一样!”他却没想到这“兽性”的形容词通常是应用在他这一方面的。

    曼璐淡淡地道:“那也不怪她,你还想着人家会拿你当个花钱大爷似的伺候着,还是怎么着?”鸿才道:“不是,你没看见她那样子,简直像发了疯似的!早晓得她是这个脾气——”曼璐不等他说完便剪断他的话道:“我就是因为晓得她这个脾气,所以我总是说办不到,办不到。你还当我是吃醋,为这个就跟我像仇人似的。这时候我实在给你逼得没法儿了,好容易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你这时候倒又怕起来了,你这不是存心气我吗?”她把一支烟卷直指到他脸上去,差点烫了他一下。

    鸿才皱眉道:“你别尽自埋怨我,你倒是说怎么办吧。”曼璐道:“依你说怎么办?”

    鸿才道:“老把她锁在屋里也不是事,早晚你妈要来问我们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是怕她,我妈是最容易对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来说话。”鸿才霍地立起身来,踱来踱去,喃喃地道:“这事情可闹大了。”曼璐见他那懦怯的样子,实在心里有气,便冷笑道:“那可怎么好?快着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这样一个亏?你花多少钱也没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没这么好打发。”鸿才道:“所以我着急呀。”曼璐却又哼了一声,笑道:“要你急什么?该她急呀。

    她反正已经跟你发生关系了,她再狠也狠不过这个去,给她两天工夫仔细想想,我再去劝劝她,那时候她要是个明白人,也只好‘见台阶就下’。“鸿才仍旧有些怀疑,因为他在曼桢面前实在缺少自信心。他说:”要是劝她不听呢?“曼璐道:

    “那只好多关几天,捺捺她的性子。”鸿才道:“总不能关一辈子。”曼璐微笑道:“还能关她一辈子?哪天她养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赶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还得告你遗弃呢!”

    鸿才听了这话,方始转忧为喜。他怔了一会,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又道:“不过照她那脾气,你想她真肯做小么?”

    曼璐冷冷地道:“她不肯我让她,总行了?”鸿才知道她这是气话,忙笑道:“你这是什么话?由我这儿起就不答应!我以后正要慢慢地补报你呢,像你这样贤惠的太太往哪儿找去,我还不好好地孝顺孝顺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别哄我了,少给我点气受就得。”鸿才笑道:“你还跟我生气呢!”他涎着脸拉着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给人家打得这样,你倒不心疼么?”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这样对你。谁要是一片心都扑在你身上,准得给你气伤心了!你说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鸿才笑道:“得,得,可别又跟我打一架!

    我架不住你们姐儿俩这样搓弄!“说着,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觉得他已经俨然是一副左拥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马上扬起手来,辣辣两个耳刮子打过去,但是这不过是她一时的冲动。她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来吊住他的心,也就仿佛像从前有些老太太们,因为怕儿子在外面游荡,难以约束,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鸦片,使他沉溺其中,就像鹞子上的一根线提在自己手里,再也不怕他飞得远远的不回来了。

    夫妻俩正在房中密谈,阿宝有点慌张地进来说:“大小姐,太太来了。”曼璐把烟卷一扔,向鸿才说道:“交给我好了,你先躲一躲。”鸿才忙站起来,曼璐又道:“你还在昨天那间屋子里呆着,听我的信儿。不许又往外跑。”鸿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这样儿,怎么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见了不笑话我。”

    曼璐道:“你几时又这样顾面子了。人家还不当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肿的。”鸿才笑道:“那倒不会,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贤惠。”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当我就这样爱戴高帽子。”

    鸿才匆匆地开了一扇门,向后房一钻,从后面绕道下楼。

    曼璐也手忙脚乱地先把头发打散了,揉得像鸡窝似的,又捞起一块冷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把脸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脱了,钻到被窝里去躺着。这里顾太太已经进来了。曼璐虽然作出生病的样子,顾太太一看见她,已经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哟,你今天气色好多了!简直跟昨天是两个人。”

    曼璐叹道:“咳,好什么呀,才打了两针强心针。”顾太太也没十分听懂她的话,只管喜孜孜地说:“说话也响亮多了!昨天那样儿,可真吓我一跳!”刚才她尽等曼桢不来,自己吓唬自己,还当是曼璐病势转危,所以立刻赶来探看,这一节情事她当然就略过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着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妈,你都不知道,就为了她,我急得都厥过去了,要不是医生给打了两针强心针,这时候早没命了!”顾太太倒怔住了,只说了一声:“怎么了?”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别过脸去向着床里,道:“妈,我都不知道怎样对你说。”顾太太道:

    “她怎么了?人呢?上哪儿去了?”她急得站起身来四下里乱看。曼璐紧紧地拉住她道:“妈,你坐下,等我告诉你,我都别提多恼恨了——鸿才这东西,这有好几天也没回家来过,偏昨儿晚上倒又回来了,也不知他怎么醉得这样厉害,糊里糊涂的会跑到二妹住的那间房里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赶到我知道已经闯了祸了。”

    顾太太呆了半晌方道:“这怎么行?你二妹已经有了人家了,他怎么能这样胡来,我的姑奶奶,这可坑死我了!”曼璐道:“妈,你先别闹,你一闹我心里更乱了。”顾太太急得眼睛都直了,道:“鸿才呢?我去跟他拼命去!”曼璐道:“他哪儿有脸见你。他自己也知道闯了祸了,我跟他说:”你这不是害人家一辈子吗?叫她以后怎样嫁人。你得还我一句话!‘“顾太太道:”是呀,他怎么说?“曼璐道:”他答应跟二妹正式结婚。“顾太太听了这话,又是十分出于意料之外的,道:”正式结婚。那你呢?“曼璐道:”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顾太太毅然道:”那不成。没这个理。“曼璐却叹了口气,道:”嗳哟,妈,你看我还能活多久呀,我还在乎这些!“顾太太不由得心里一酸,道:”你别胡说了。“曼璐道:”我就一时还不会死,我这样病病歪歪的,哪儿还能出去应酬,我想以后有什么事全让她出面,让外头人就知道她是祝鸿才太太,我只要在家里吃碗闲饭,好在我们是自己姊妹,还怕她亏待我吗?“

    顾太太被她说得心里很是凄惨,因道:“说虽然这样说,到底还是不行。这样你太委屈了。”曼璐道:“谁叫我嫁的这男人太不是东西呢!再说,这回要不是因为我病了,也不会闹出这个事情来。我真没脸见妈。”说到这里,她直擦眼泪。

    顾太太也哭了。

    顾太太这时候心里难过,也是因为曼桢,叫她就此跟了祝鸿才,她一定是不愿意的,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委曲求全了。曼璐的建议,顾太太虽然还是觉得不很妥当,也未始不是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

    顾太太泫然了一会,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她去。”曼璐一骨碌坐了起来,道:“你先别去——”随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秘密地说道:“你不知道,闹得厉害着呢,闹着要去报警察局。”顾太太失惊道:“嗳呀,这孩子就是这样不懂事,这种事怎么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没脸哪。”曼璐低声道:“是呀,大家没脸。鸿才他现在算是在社会上也有点地位了,这要给人家知道了,多丢人哪。”顾太太点头道:“我去劝劝她去。”

    曼璐道:“妈,我看你这时候还是先别跟她见面,她那脾气你知道的,你说的话她几时听过来着,现在她又是正在火头上。”

    顾太太不由得也踌躇起来,道:“那总不能由着她的性儿闹。”

    曼璐道:“是呀,我急得没办法,只好说她病了,得要静养,谁也不许上她屋里去,也不让她出来。”顾太太听到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打了个寒噤,觉得有点不对。

    曼璐见她呆呆的不作声,便道:“妈,你先别着急,再等两天,等她火气下去了些,那时候我们慢慢地劝她,只要她肯了,我们马上就把喜事办起来,鸿才那边是没问题的,现在问题就在她本人,还有那姓沈的——你说他们已经订婚了?”顾太太道:“是呀,这时候拿什么话去回人家?”曼璐道:

    “他现在可在上海?”顾太太道:“就是昨天早上到上海来的。”

    曼璐道:“她上这儿来他知道不知道?”顾太太道:“不知道吧,他就是昨天早上来过一趟,后来一直也没来过。”曼璐沉吟道:

    “那倒显着奇怪,两人吵了架了?”顾太太道:“你不说我也没想到,昨天听老太太说,曼桢把她那个订婚戒指掉到字纸篓里去了。别是她存心扔的?”曼璐道:“准是吵了架了。不知道因为什么?不是又为了慕瑾吧?”慕瑾和曼桢一度很是接近,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觉得痛心,永远念念不忘的。顾太太想了一想,道:“不会是为了慕瑾,慕瑾昨天倒是上我们那儿去来着,那时候世钧早走了,两人根本没有遇见。”曼璐道:

    “哦,慕瑾昨天来的?他来有什么事吗?”她突然勾起了满腔醋意,竟忘记了其他一切。

    顾太太道:“他是给我们送喜帖儿来的——你瞧,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又叫我说漏了!我这会儿是急糊涂了。”曼璐呆了一呆,道:“哦,他要结婚了?”顾太太道:“就是今天。”

    曼璐微笑道:“你们昨天说要去吃喜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呀?

    这又瞒着我干吗?“顾太太道:”是你二妹说的,说先别告诉你,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

    但是这两句话在现在这时候给曼璐听到,却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因为她发现她妹妹对她这样体贴,这样看来,家里这许多人面前,还只有二妹一个人是她的知己,而自己所做的事情太对不起人了。她突然觉得很惭愧,以前关于慕瑾的事情,或者也是错怪了二妹,很不必把她恨到这样,现在可是懊悔也来不及了,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辩解着,事已至此,也叫骑虎难下,只好恶人做到底了。

    曼璐只管沉沉地想着,把床前的电话线握在手里玩弄着,那电话线圆滚滚的像小蛇似的被她匝在手腕上。顾太太突然说道:“好好的一个人,不能就这样不见了。我回去怎么跟他们说呢?”曼璐道:“老太太不要紧的,可以告诉她实话。就怕她嘴不紧。你看着办吧。弟弟他们好在还小,也不懂什么。”

    顾太太紧皱着眉头道:“你当他们还是小孩哪,伟民过了年都十五啦。”曼璐道:“他要是问起来,就说二妹病了,在我这儿养病呢。就告诉他是肺病,以后不能出去做了,以后家里得省着点过,住在上海太费了,得搬到内地去。”顾太太茫然道:“干吗?”曼璐低声道:“暂时避一避呀,免得那姓沈的来找她。”顾太太不语。她在上海居住多年,一下子叫她把这份人家拆了,好像连根都铲掉了,她实在有点舍不得。

    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二意,拿起电话来就打了一个到鸿才的办事处,他们那里有一个茶房名叫小陶,人很机警,而且知书识字,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家里虽然有当差的,却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得用的人,她叫他马上来一趟。挂上电话,她对顾太太说:“我预备叫他到苏州去找房子。”顾太太道:

    “搬到苏州去,还不如回乡下去呢,老太太老惦记着要回去。”

    曼璐却嫌那边熟人太多,而且世钧也知道那是他们的故乡,很容易寻访他们的下落。她便说:“还是苏州好,近些。反正也住不长的,等这儿办喜事一有了日子,马上就得接妈回来主婚。以后当然还是住在上海,孩子们上学也方便些。大弟弟等他毕业了,也别忙着叫他去找事,让他多念两年书,赶明儿叫鸿才送他出洋留学去。妈吃了这么些年的苦,也该享享福了,以后你跟我过,我可不许你再洗衣裳做饭了,妈这么大年纪了,实在不该再做这样重的事,昨天就是累的,把腰都扭了。你都不知道,我听着心里不知多难受呢!”一席话把顾太太说得心里迷迷糊糊的,尤其是她所描绘的大弟弟的锦绣前程。

    母女俩谈谈说说,小陶已经赶来了,曼璐当着她母亲的面嘱咐他当天就动身,到苏州去赁下一所房子,日内就要搬去住了,临时再打电报告他,他好到车站上去迎接。又叫顾太太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叫汽车送她回去,让小陶搭她的车子一同走。顾太太本来还想要求和曼桢见一面,当着小陶,也没好说什么,只好就这样走了,身上揣着曼璐给的一笔钱。

    顾太太坐着汽车回去,心里一直有点惴惴的,想着老太太和孩子们等会问起曼桢来,应当怎样对答。这时候想必他们吃喜酒总还没有回来。她一揿铃,是刘家的老妈子来开门,一开门就说:“沈先生来了,你们都出去了,他在这儿等了半天了。”顾太太心里扑通一跳,这一紧张,几乎把曼璐教给她的话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当下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和世钧相见。原来世钧从昨天和曼桢闹翻了,离开顾家以后,一直就一个人在外面乱走,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里去,一夜也没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个电话到曼桢的办公处,一问,曼桢今天没有来,他心里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马上赶到她家里来,不料他们全家都出去了,刘家的老妈子告诉他曼桢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是她姊姊家派汽车来接的,后来就没有回来过。世钧因为昨天就听见说她姊姊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亲替换着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来不回来。刘家那老妈子倒是十分殷勤,让他进去坐,顾家没有人在家,把楼上的房门都锁了起来,只有楼下那间空房没有上锁,她便从她房东家里端了一把椅子过去,让世钧在那边坐着。那间房就是从前慕瑾住过的,那老妈子便笑道:“从前住在这儿那个张先生,昨天又来了。”世钧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这次来,还住在这儿吧?”那老妈子道:“那倒不晓得,昨天没住在这儿。”正说着,刘家的太太在那边喊:“高妈!高妈!”

    她便跑出去了。这间空房关了许久,灰尘满积,呼吸都有点窒息。世钧一个人坐在这里,万分无聊,又在窗前站了一会,窗台上一层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画字,画画又都抹了,心里乱得很,只管盘算着见到曼桢应当怎样对她解释,又想着慕瑾昨天来,不知道看见了曼桢没有,慕瑾不晓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桢解约的事——她该不会告诉他吧?她正在气愤和伤心的时候,对于慕瑾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想到这里,越发心里像火烧似的,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曼桢,把事情挽回过来。

    好容易盼到后门口门铃响,听见高妈去开门,世钧忙跟了出去,见是顾太太。便迎上去笑道:“伯母回来了。”他这次从南京来,和顾太太还是第一次见面,顾太太看见他,却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世钧觉得很奇怪,她那神气倒好像有点张皇。他再转念一想,一定是她已经知道他和曼桢闹决裂了,所以生气。他这样一想,不免有点窘,一时就也说不出话来。

    顾太太本来心里怀着个鬼胎,所以怕见他,一见面,却又觉得非常激动,恨不得马上告诉他。她心里实在是又急又气,苦于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见到世钧,就像是见了自己的人似的,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在楼下究竟说话不便,因道:“上楼去坐。”她引路上楼,楼上两间房都锁着,房门钥匙她带在身边,便伸手到口袋里去拿,一摸,却摸到曼璐给的那一大叠钞票。那种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叠。钱这样东西,确实有一种奥妙的力量,顾太太当时不由得就有一个感觉,觉得对不起曼璐。和曼璐说得好好的,这时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诉了世钧,年青人都是意气用事的,势必要惊官动府,闹得不可收拾。再说,他们年青人的事,都是拿不准的,但看他和曼桢两个人,为一点小事就可以闹得把订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给他知道曼桢现在这桩事情,他能说一点都不在乎吗?到了儿也不知道他们还结得成结不成婚,倒先把鸿才这头的事情打散了,反而两头落空。这么一想,好像理由也很多。人的理智,本来是不十分靠得住的,往往做了利欲的代言人,不过自己不觉得罢了。

    顾太太把钥匙摸了出来,便去开房门。她这么一会儿工夫,倒连换了两个主意,闹得心乱如麻。也不知道是因为手汗还是手颤,那钥匙开来开去也开不开,结果还是世钧代她开了。两人走进房内,世钧便搭讪着问道:“老太太也出去了?”

    顾太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呃——嗯。”顿了一顿,又道:

    “我腰疼,我一个人先回来了。”她去给世钧倒茶,世钧忙道:

    不要倒了,伯母歇着吧。曼桢到哪儿去了,可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顾太太背着身子在那儿倒茶,倒了两杯,送了一杯过来,方道:”曼桢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儿休息几天。“

    世钧道:“病了?什么病?”顾太太道:“没什么要紧。过两天等她好了叫她给你打电话。你在上海总还有几天耽搁?”她急于要打听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钧并没有答她这句话,却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儿是在虹桥路多少号?”顾太太迟疑了一下,因道:“多少号——我倒不知道。我这人真糊涂,只认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门牌号码。”说着,又勉强笑了一笑。

    世钧看她那样子分明是有意隐瞒,觉得十分诧异。除非是曼桢自己的意思,不许她母亲把地址告诉他,不愿和他见面。但是无论怎么样,老年人总是主张和解的,即使顾太太对他十分不满,怪他不好,她至多对他冷淡些,也决不会夹在里面阻止他们见面。他忽然想起刚才高妈说的,昨天慕瑾来过。难道还是为了慕瑾?……

    不管是为什么原因,顾太太既然是这种态度,他也实在对她无话可说,只有站起身来告辞。走出来就到一爿店里借了电话簿子一翻,虹桥路上只有一个祝公馆,当然就是曼桢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门牌号码,立刻就雇车去,到了那里,只是一座大房子,一带花砖围墙。世钧去揿铃,铁门上一个小方洞一开,一个男仆露出半张脸来,世钧便道:“这儿是祝公馆吗?我来看顾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贵姓?”世钧道:

    “我姓沈。”那人把门洞豁啦一关,随即听见里面煤屑路上咔嚓咔嚓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想是进去通报了。但是世钧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时候,也没有人来开门。他很想再揿一揿门铃,又忍住了。这座房子并没有左邻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园,天寒地冻,四下里鸦雀无声。下午的天色黄阴阴的,忽然起了一阵风,半空中隐隐地似有女人的哭声,风过处,就又听不见了。世钧想道:“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不会是房子里吧?这地方离虹桥公墓想必很近,也许是墓园里新坟上的哭声。”再凝神听时,却一点也听不见了,只觉心中惨戚。

    正在这时候,铁门上的门洞又开了,还是刚才那男仆,向他说道:“顾家二小姐不在这儿。”世钧呆了一呆,道:“怎么?我刚从顾家来,顾太太说二小姐在这儿嘛。”那男仆道:“我去问过了,是不在这儿。”说着,早已豁啦一声又把门洞关上了。

    世钧想道:“她竟这样绝情,不肯见我。”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便又举手拍门,那男仆又把门洞开了,世钧道:“喂,你们太太在家么?”他想他从前和曼璐见过一面的,如果能见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转圜。但是那男仆答道:“太太不舒服,躺着呢。”世钧没有话可说了。拖他来的黄包车因为这一带地方冷清,没有什么生意,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见世钧还站在那里,便问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着他上车走了,方才把门洞关上。

    阿宝本来一直站在门内,不过没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来的,怕那男仆万一应付得不好。这时她便悄悄地问道:

    “走了没有?”那男仆道:“走了走了!”阿宝道:“太太叫你们都进去,有话关照你们。”她把几个男女仆人一齐唤了进去,曼璐向他们说道:“以后有人来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这儿。

    二小姐是在我们这儿养病,你们小心伺候,我决不会叫你们白忙的。她这病有时候明白,有时候糊涂,反正不能让她出去,我们老太太把她重托给我了,跑了可得问你们。可是不许在外头乱说,明白不明白?“众人自是喏喏连声。曼璐又把年赏提早发给他们,比往年加倍。仆人们都走了,只剩阿宝一个人在旁边,阿宝见事情已经过了明路,便向曼璐低声道:

    “大小姐,以后给二小姐送饭,叫张妈去吧,张妈力气大。刚才我进去的时候,差点儿都给她冲了出来,我拉都拉不住她。”

    说到这里,又把声音低了一低,悄悄地道:“不过我看她那样子,好像有病,站都站不稳。”曼璐皱眉道:“怎么病了?”阿宝轻声道:“一定是冻的——给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里头灌风,这大冷天,连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冻病了。”曼璐沉吟了一会,便道:“得要给她挪间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宝道:

    “你进去可得小心点儿。”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药片去看曼桢,后楼那两间空房,里间一道锁,外面一道锁,先把外面那扇门开了,叫阿宝和张妈跟进去,在通里间的门口把守着,再去开那一扇门。

    隔着门,忽然听见里面呛啷啷一阵响,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实还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风中自己开阖着,每次砰的一关,就有一些碎玻璃纷纷落到楼下去,呛啷啷跌在地上。

    曼桢是因为夜间叫喊没有人听见,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块手帕包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曼璐推门进去,她便把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样子,简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经起来走动了,可见是假病——这样看来,她姊姊竟是同谋的了。她想到这里,本来身上有寒热的,只觉得热气像一蓬火似的,轰的一声,都奔到头上来,把脸涨得通红,一阵阵的眼前发黑。

    曼璐也自心虚,她强笑道:“怎么脸上这样红?发烧呀?”

    曼桢不答。曼璐一步步地走过来,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拦着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来。风吹着那破玻璃窗,一开一关,“哐”一关,发出一声巨响,那声音不但刺耳而且惊心。

    曼桢突然坐了起来,道:“我要回去。你马上让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给疯狗咬了。”曼璐道:“二妹,这不是赌气的事。我也气呀,我怎么不气,我跟他大闹,不过闹又有什么用,还能真拿他怎么样?要说他这个人,实在是可恨,不过他对你倒是一片真心,这个我是知道的,有好两年了,还是我们结婚以前,他看见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这样。只要你肯原谅他,他以后总要好好地补报你,反正他对你决不会变心的。”曼桢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来往地下一扔,是阿宝刚才送进来的饭菜,汤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拣起一块锋利的瓷片,道:

    “你去告诉祝鸿才,他再来可得小心点,我有把刀在这儿。”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脚上溅的油渍,终于说道:“你别着急,现在先不谈这些,你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曼桢道:“你倒是让回去不让我回去?”说着,就扶着桌子,支撑着站起来往外走,却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刹那间两人已是扭成一团。曼桢手里还抓着那半只破碗,像刀锋一样的锐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干什么,你疯了?”在挣扎间,那只破碗脱手跌得粉碎,曼桢喘着气说道:“你才疯了呢,你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还是个人吗?”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为你这桩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夹棍气——”曼桢道:“你还耍赖!你还耍赖!”她实在恨极了,唰的一声打了曼璐一个耳刮子。这一下打得不轻,连曼桢自己也觉得震动而且眩晕。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地抬起手来,想在面颊上摸摸,那只手却停止在半空中。她红着半边脸,只管呆呆地站在那里,曼桢见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从前的好处来,过去这许多年来受着她的帮助,从来也没跟她说过感激的话。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谈不上什么施恩和报恩,同时也是因为骨肉至亲之间反而有一种本能的羞涩,有许多话都好像不便出口。

    在曼璐是只觉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刚才这一巴掌打下去,两个人同时都想起从前那一笔帐,曼璐自己想想,觉得真冤,她又是气忿又是伤心,尤其觉得可恨的就是曼桢这样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声道:“哼,倒想不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个烈女,啊?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去撒娇去?

    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姊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她越说声音越高,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竟是眼泪流了一脸。阿宝和张妈守在门外,起先听见房内扭打的声音,已是吃了一惊,推开房门待要进来拉劝,后来听见曼璐说什么做舞女做妓女,自然这些话都是不愿意让人听见的,阿宝忙向张妈使了个眼色,正要退出去,依旧把门掩上,曼桢却趁这机会抢上前去,横着身子向外一冲。曼璐来不及拦住她,只扯着她一只胳膊,两人便又挣扎起来,曼桢嚷道:”你还不让我走?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还能把我关一辈子?还能把我杀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一摔摔开了,曼桢究竟发着热,身上虚飘飘的,被曼璐一甩,她连退两步,然后一跌跌出去多远,坐在地下,一只手正揿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嗳哟一声。曼璐倒已经嘎吱嘎吱踏着碎瓷片跑了出去,把房门一关,钥匙嗒的一响,又从外面锁上了。

    曼桢手上拉了个大口子,血涔涔地流下来。她把手拿起来看看,一看,倒先看见手上那只红宝石戒指。她的贞操观念当然和从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愧对世钧的地方,但是这时候看见手上戴的那只戒指,心里却像针扎了一下。

    世钧——他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他可会到这儿来找她?

    她母亲也不知道来过没有?指望母亲搭救是没有用的,母亲即使知道实情,也决不会去报告警察局,一来家丑不可外扬,而且母亲是笃信“从一而终”的,一定认为木已成舟,只好马马虎虎的就跟了鸿才吧。姊姊这方面再压上一点压力,母亲她又是个没主意的人,唯一的希望是母亲肯把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世钧,和世钧商量。但是世钧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着窗台爬起来,窗棂上的破玻璃成为锯齿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园,冬天的草皮地光秃秃的,特别显得辽阔。四面围着高墙,她从来没注意到那围墙有这样高。花园里有一棵紫荆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摆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见人家说,紫荆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但是,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句话,总觉得紫荆花看上去有一种阴森之感。她要是死在这里,这紫荆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在这里,死也不服这口气。房间里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会放火,趁乱里也许可以逃出去。

    忽然听见外面房间里有人声,有一个木匠在那里敲敲打打工作着。是预备在外房的房门上开一扇小门,可以从小门里面送饭,可是曼桢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猜着也许是把房门钉死了,把她当一个疯子那样关起来。那钉锤一声一声敲下来,听着简直锥心,就像是钉棺材板似的。

    又听见阿宝的声音,在那里和木匠说话,那木匠一口浦东话,声音有一点苍老。对于曼桢,那是外面广大的世界里来的声音,她心里突然颤栗着,充满了希望,她扑在门上大声喊叫起来了,叫他给她家里送信,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他,又把世钧的地址告诉他,她说她被人陷害,把她关起来了,还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那尖锐的声音听着也不像自己的声音。这样大哭大喊,砰砰砰捶着门,不简直像个疯子了吗?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显得异样的寂静。阿宝当然已经解释过了,里面禁闭着一个有疯病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来了。阿宝守在旁边和他攀谈着。那木匠的语气依旧很和平,他说他们今天来叫他,要是来迟一步,他就已经下乡去了,回家去过年了。阿宝问他家里有几个儿女。

    听他们说话,曼桢仿佛在大风雪的夜里远远看见人家窗户里的灯光红红的,更觉得一阵凄惶。她靠在门上,无力地啜泣起来了。

    她忽然觉得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跄跄回到床上去。刚一躺下,倒是软洋洋的,舒服极了,但是没有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浑身骨节酸痛,这样睡也不合适,那样睡也不合适,只管翻来覆去,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烧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没想到这样厉害。浑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种粘液,说不出来的难受。天色黑了,房间里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始终也没有开灯。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为手上的伤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里醒了过来,忽然看见房门底下露出一线灯光,不觉吃了一惊。同时就听见门上的钥匙嗒的一响,但是这一响之后,却又寂然无声。她本来是时刻戒备着的,和衣躺着,连鞋也没脱,便把被窝一掀,坐了起来,但是一坐起来便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栽倒在地上。定睛看时,门缝里那一线灯光倒已经没有了。等了许久,也没有一点响动,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嘭通嘭通跳着。她想着一定又是祝鸿才。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子力气,立刻跑去把灯一开,抢着站在窗口,大约心里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真要是没有办法,还可以跳楼,跳楼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终一点动静也没有,紧张着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这才觉得她正站在风口里,西北风呼呼地吹进来,那冷风吹到发烧的身体上,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又是寒飕飕的,又是热烘烘干呼呼的,非常难受。

    她走到门口,把门钮一旋,门就开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来,难道有人帮忙,私自放她逃走么?外面那间堆东西的房间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灯开了,一个人也没有。她一看见门上新装了一扇小门,小门里面安着个窗台,上面搁着一只漆盘,托着一壶茶,一只茶杯,一碟干点心。她突然明白过来了,哪里是放她逃走,不过是把里外两间打通了,以后可以经常地由这扇小门里送饭。这样看来,竟是一种天长地久的打算了。她这样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窖里一样。把门钮试了一试,果然是锁着。那小门也锁着。摸摸那壶茶,还是热的,她用颤抖的手倒了一杯喝着,正是口渴得厉害,但是第一口喝进去,就觉得味道不对。其实是自己嘴里没味儿,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里也许下了药。再喝了一口,简直难吃,实在有点犯疑心,就搁下了。她实在不愿意回到里面房里那张床上去,就在外面沙发上躺下了,在那旧报纸包裹着的沙发上睡了一宿,电灯也没有关。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宝送饭的时候,从那扇小门里看见她那呻吟呓语的样子,她因为热度太高,神志已经不很清楚了,仿佛有点知道有人开了锁进来,把她抬到里面床上去,后来就不断地有人送茶送水。这样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许多,见阿宝坐在旁边织绒线,嘴里哼哼唧唧唱着十二月花名的小调。她恍惚觉得这还是从前,阿宝在她们家帮佣的时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厉害,要不然阿宝怎么不在楼下做事,却到楼上来守着病人。母亲怎么倒不在跟前?她又惦记着办公室的抽屉钥匙,应当给叔惠送去,有许多文件被她锁在抽屉里,他要拿也拿不到。她想到这里,不禁着急起来,便喃喃说道:“杰民呢?叫他把钥匙送到许家去。”阿宝先还当她是说胡话,也没听清楚,只听见“钥匙”两个字,以为她是说房门钥匙,总是还在那儿闹着要出去,便道:“二小姐,你不要着急,你好好地保重身体吧,把病养好了,什么话都好说。”曼桢见她答非所问,心里觉得很奇怪。这房间里光线很暗,半边窗户因为砸破了玻璃,用一块木板挡住了。曼桢四面一看,也就渐渐地记起来了,那许多疯狂的事情,本来以为是高热度下的乱梦,竟不是梦,不是梦…

    …

    阿宝道:“二小姐,你不想吃什么吗?”曼桢没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摇了摇头。因道:“阿宝,你想想看,我从前待你也不错。”阿宝略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是的呀,二小姐待人最好了。”曼桢道:“你现在要是肯帮我一个忙,我以后决不会忘记的。”

    阿宝织着绒线,把竹针倒过来搔了搔头发,露出那踌躇的样子,微笑道:“二小姐,我们吃人家饭的人,只能东家叫怎么就怎么,二小姐是明白人。”曼桢道:

    “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别的,只想你给我送个信。我虽然没有大小姐有钱,我总无论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亏。”阿宝笑道:“二小姐,不是这个话,你不知道他们防备得多紧,我要是出去他们要疑心的。”曼桢见她一味推托,只恨自己身边没有多带钱,这时候无论许她多少钱,也是空口说白话,如何能够取信于人。心里十分焦急,不知不觉把两只手都握着拳头,握得紧紧的,她因为怕看见那只戒指,所以一直反戴着,把那块红宝石转到后面去了。一捏拳头,就觉得那块宝石硬梆梆地在那儿。她忽然心里一动,想道:“女人都是喜欢首饰的,把这戒指给她,也许可以打动她的心。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将来我再拿钱去赎。”随即把戒指褪了下来,她现在虽然怕看见它,也觉得很舍不得。她递给阿宝,低声道:“我也知道你是为难。你先把这个拿着,这个虽然不值钱,我是很宝贵它的,将来我一定要拿钱跟你换回来。”阿宝起初一定不肯接。曼桢道:“你拿着,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帮我忙。”阿宝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了。

    曼桢便道:“你想法子给我拿一支笔一张纸,下次你来的时候带出去。”她想她写封信叫阿宝送到叔惠家里去,如果世钧已经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转寄。阿宝当时就问:“二小姐要写信给家里呀?”曼桢在枕头上摇了摇头,默然了一会,方道:“写给沈先生。那沈先生你看见过的。”她一提到世钧,已是顺着脸滚下泪来,因把头别了过去。阿宝又劝了她几句,无非是叫她不要着急,然后就起身出去,依旧把门从外面锁上了,随即来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里打电话,听她那焦躁的声音,一定是和她母亲说话,这两天她天天打电话去,催他们快动身。阿宝把地下的香烟头和报纸都拾起来,又把梳妆台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敞开的雪花膏缸一只一只都盖好,又把刷子上粘缠着的一根根头发都拣掉。等曼璐打完了电话,阿宝先去把门关了,方才含着神秘的微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戒指来,送到曼璐跟前,笑道:“刚才二小姐一定要把这个'给我,又答应给我钱,叫我给她送信。”曼璐道:*芭叮克托鸥俊卑1πΦ溃骸案歉錾蛳壬!甭窗呀渲改迷谑掷锟戳丝矗缣盖姿倒逵姓庋恢缓毂k渲福悄切丈虻乃退蟾潘闶嵌┗榻渲浮r蛐Φ溃骸罢舛饕桓銮膊恢担愀野伞n业比徊荒馨啄媚愕摹!彼底牛隳迷砍卓樘耄贸鲆豁匙映保1ν笛劭醋牛悄侵质乓坏氖保加形辶唷4忧奥戳实沟氖焙颍渤30咽资文萌ヂ艋蚴堑保园1x杂谡庑┦乱灿邢嗟本椋裾庵纸渲杆蚕胱攀锹舨怀龆嗌偾模共蝗缒萌ソ桓矗股纤阈*

    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发了一笔小财。当下不免假意推辞了一下。曼璐噗的一声把那一沓子钞票丢在桌上,道:“你拿着吧。总算你还有良心!”阿宝也就谢了一声,拿起来揣在身上,因笑道:“二小姐还等着我拿纸同笔给她呢。”曼璐想了一想,便道:“那你以后就不要进去了,让张妈去好了。”说着,她又想起一桩事来。便打发阿宝到她娘家去,只说他们人手不够,派阿宝来帮他们理东西,名为帮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们尽快地离开上海。

    顾太太再也没想到,今年要到苏州去过年。一来曼璐那边催逼得厉害,二来顾太太也相信那句话,“正月里不搬家”,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赶着在年前洗出来的褥单,想不到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许多大包裹。她整理东西,这样也舍不得丢,那样也舍不得丢。要是全部带去,在火车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费了。而且都是历年积下的破烂,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仅只是运出大门陈列在弄堂里,堆在推车上,都有点见不得人。阿宝见她为难,就答应把这些东西全都运到公馆里去,好在那边有的是闲房。其实等顾太太一走,阿宝马上叫了个收旧货的来,把这些东西统统卖了。

    顾太太临走的时候,心里本来就十分怆惶,觉得就像充军似的。想想曼璐说的话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后一切的希望都着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愿意把她往坏处想。世钧有一封信给曼桢,顾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给谁看,所以并不知道里面说些什么。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时候,临走那天还是拿了出来交给阿宝,叫她带去给曼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