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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她在那里替人家打一件浅粉色兔子毛绒线衫,那绒线衫非常容易脏,常常要去洗手,肥皂倒费掉许多。这一天她打完了一团绒线,再去拿,却没有了。她非常诧异,在床上床下,抽屉里,桌子底下,箱子背后,到处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又疑心或者是从阁楼的窗户里掉下去了,到客堂里去找,也影踪毫无。孙师母见了,问她找什么,小艾道:“我打衣裳的绒线,不知可从上头掉下来了。”孙师母的小女儿在旁边说:

    “昨天好像看见引弟拿着团绒线在那儿扔着玩。”小艾去问引弟,也问不出什么来。猜着一定是给她乱拖,拖到楼底下去,不知给什么人拿去了。这么点大的小孩子,又不懂事,不见得打她一顿。小艾气得半死,跑出去配绒线,一口气跑了好几家,好容易有一个店里有同样的,但是价钱非常贵,一算钱不够了,只得回到家里来,预备赶着在这两天内把另外一件打好了,拿到了工钱再去买这绒线。

    金槐一回来了,她便把这桩事情告诉了他一遍,临睡的时候,她坐在床沿上织绒线,不觉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

    “巴巴结结做着,想多挣两个钱,倒反而赔钱。”这时,电灯忽然黑了。照例一到十点钟,二房东就把电门关了。小艾哟了一声,笑道:“话讲得都忘了时候了,我还要把油灯点起来呢。”她擦了根洋火,把从前防空的时候用的一盏小油灯点了起来。金槐道:“怎么,你还要打绒线呀?”小艾道:“我再打一会儿。”

    她本来想把一个后身做好就睡了,但是因为心里实在着急,后身做好了又去动手做一块前襟。金槐早已睡熟了。那油灯渐渐暗了下去,她把那淡绿麻棱玻璃罩子拿掉,拿起一把剪刀来把灯芯挑了挑。在更深夜静的时候,没有小孩在旁边揽扰,做事倒是痛快。她一口气做到天亮,忽然觉得腰酸,酸溜溜的就像蛀蚀进去,腰都要断了。她也知道是累着了,所以旧病复发,心里也有些害怕,忙把那绒线衫连针卷成一卷,包起来收在箱子里,便吹灯脱衣上床。睡在床上,只觉得心中嘈杂得厉害,翻来复去的,渐渐的便又身上热烘烘的,发起烧来,肚子也隐隐作痛。

    这一天早晨她就没有起来做早饭,金槐自到外面去买了些点心吃。她生病本来也是常事,他匆匆地出去,只说“今天晚上我去把妈接回来吧,家里没人照应。”不料她这次的病不比寻常,竟像血崩似的,血流得不止。引弟到时候没有早饭吃,饿得直哭,小艾从枕头底下摸出两张零碎钞票,听见楼梯上有人走过,料是楼上那家的人出去买菜,便在枕上撑起半身,想喊住她,托她带两个烧饼给孩子吃。才欠起身来忽然眼前一黑,那身体好像有千斤重,昏昏沉沉的早又倒了下去。孩子还在那里哭,那哭声却异常遥远,有时候听得见,有时候又听不见。

    金槐下午回来,她已经晕过去好几回了。他非常着急,要马上送她到医院里去,现在他们工会里有福利会的组织,工人家属可以免费治病,他们那印刷所因为规模太小,自己没有诊所,包在一个医院里。

    金槐送她去,两人坐着一部三轮车,小艾身上裹着一条棉被,把头也蒙着。是秋天了,洋梧桐上的黄叶成阵的沙沙落下来,像下大雨似的,那淡黄色的斜阳迎面照过来,三轮车在萧萧落叶中疾驰着,金槐帮她牵着被窝的一角,使它不往下溜。

    小艾突然说道:“引弟你明天让她学点本事,好让她大了自己靠自己。虽然现在男女都是一样的,到底一个女孩子太难看了也吃亏。”她向来不肯承认那孩子长得丑的,忽然这样说着,金槐却是一阵心酸。一时也答不出话来,默然了一会,方道:“你怎么这时候想起来说这些话?”小艾没有做声,眼泪却流了下来。金槐给她靠在他身上。他看看她那棉被,是一条旧棉被,已经用了许多年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注意到上面的花纹,大红花布的被面,上面一朵朵细碎的绿心小白花,看着眼晕,看得人心里乱乱的。迎面一辆电车当当的开过来。

    街上行人很多,在那斜阳里匆匆走着,也不知都忙些什么。小艾咬着牙轻声道:“我真恨死了席家他们,我这病都是他们害我的,这些年了,我这条命还送在他们手里。”金槐道:“不会的,他们已经完了,现在是我们的世界了,不会让你死的。

    不会的。“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可是好像从心里叫喊出来。

    到了医院里,时间已经很晚了,住院的医生特地把妇科主任找了来,妇科主任是一个程医生,一面给她施急救,一面询问得病的经过,问得非常仔细。说病情相当严重,但是可以用不着开刀,先给她把血止住了,然后施手术,要是经过良好,施手术后歇一两天就可以出院。

    小艾起初只是觉得那程医生人真好,三等病房那两个看护也特别好,后来才发现那原来是个普遍的现象。她出院以后,天天去打营养针,不由得感到医院里的空气真是和从前不同了,现在是真的为人民服务了。

    她的病完全好了以后,也想出去做事,便由金槐介绍她到他们印刷所去折纸。他们那印刷所很小,作场上面搭着个阁楼,在那上面,折纸的女工围着一张长桌坐着,在灯光下工作。小艾自己也觉得可笑,踏出家里的一个阁楼,倒又走上一个阁楼。但是她知道她不会一辈子住在阁楼上的,也不会老在这局促的地方工作。新的设备完美的工厂就会建造起来。宽敞舒适的工人宿舍也会造起来,那美丽的远景其实也不很远了。她现在通过学习,把眼界也放大了,而且明白了许多事情。

    从阁楼上望下去,可以看见金槐,他在窗口搁着张桌子,埋着头在那里拿着个钳子拣错字。一只低垂的灯泡正对着他的脸,那强烈的电灯光静静地照在他脸上,窗外却是黑沉沉的。旁边几架机器轰隆轰隆一刻不停,如同海涛似的响着。

    小艾现在折纸也是个熟手了,不过这一向特别觉得吃力些,折起来不大顺手,因为她坐得离桌子比较远。因为——引弟引来的弟弟已经在途中,就快要到了,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小艾有时候想着,现在什么事情都变得这样块,将来他长大的时候,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幸福的世界,要是听见他母亲从前悲惨的遭遇,简直不大能想象了吧?

    (一九五○年)

    张爱玲文集第三卷

    编者 金宏达 于青

    目  录

    牛

    霸王别姬

    沉香屑 第二炉香

    茉莉香片

    心经

    封锁

    琉璃瓦

    年青的时候

    花 凋

    殷宝滟送花楼会

    等

    桂花蒸 阿小悲秋

    留情

    鸿鸾禧

    相见欢

    色·戒

    五四遗事

    编者前言

    金宏达

    张爱玲是成名于本世纪四十年代上海的一位女作家,五十年代初移居国外。多年来,她的作品,不甚为国内读者所知,而在海外华人读者中,则有大批为之倾倒的“张迷”。

    八十年代以来,介绍、研究张爱玲的文章时见于国内报刊,张爱玲的作品也重新印行,她又引起了国内读者的注意。

    张爱玲的成名作——《传奇》与《流言》,也是她的代表作,属于中国现代文学范围。

    要全面了解中国现代文学,应当了解张爱玲的创作。

    一

    张爱玲一九二一年出生于上海。她的家庭门第曾颇煊赫,祖父张佩纶是清末著名“清流派”人物,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后又被李鸿章招为女婿。其父是典型的遗少,旧习气既深,性情又甚坏,而其母则颇受西方文化薰染,几度与小姑联袂赴法,伉俪二人不和,终至离异。不久,其父又娶后母。张爱玲自童年时代起,就生活在这样一种家庭氛围之中。

    透过封建家庭的衰败、腐朽的景况,她对古老中国社会的某些侧面有了较深切的体认,世态人情的悲凉,生存的无奈与哀伤,也深深浸润了她的心灵,对她日后的创作影响甚大。

    另一方面,置身于这样的家庭,张爱玲既接受了传统文化的陶冶(古典文学的训练,以及传统文化风习的耳濡目染——包括封建家庭的礼仪、习俗、服饰、器物等,在《金锁记》等作品中,可以看到她是何等熟稔!),又接触过西方文学艺术,自小即在中西文化方面打下了较宽厚的底子。从收入《流言》的许多文章中,随处可见她对诗、小说、电影、美术、音乐、舞蹈和中国戏曲,均有较高的鉴赏力、感受力,和丰富、活泼的知识。她很早就爱画画,也学过音乐,尝试写过各种类型的小说。关于这方面情况,可参看她的《天才梦》一文。她在这篇自叙传一开头就说:“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

    她的这份天才终于在文学上得到充分的发展。

    张爱玲中学就读于圣玛利亚女校,在这里,她首次在校刊《国光》上发表习作:小说《牛》、历史小说《霸王别姬》,以及一些书评,其文思、笔致、才情,令人瞩目。

    经过一段刻苦学习,她考上伦敦大学,受阻于战争,未能到英国,而进了香港大学。在那里,她遇到许多外国学生和华侨商人,这些人物后来都成为她的小说的描写对象。一九四二年,又因战事返回上海,开始了文学生涯。

    其文学生涯,大致可分为以下几个阶段:

    (一)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是张爱玲成名的时期,也是她创作上收获最丰的时期。从《沉香屑 第一炉香》发表后,她的一系列小说和散文就在《紫罗兰》、《杂志》、《万象》、《天地》、《小天地》、《苦竹》、《古今》等刊物上陆续面世。到一九四四年九月,小说结集为《传奇》出版,共收小说十篇(《金锁记》、《倾城之恋》、《茉莉香片》、《沉香屑 第一炉香》、《沉香屑 第二炉香》、《琉璃瓦》、《心经》、《年青的时候》、《花凋》、《封锁》),凡二十四万字。一九四五年初散文集《流言》出版,共收散文三十篇,大约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以前刊出的散文均收在其中(略有遗漏)。一九四七年《传奇》增订本出版,增收《留情》、《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国的日夜》,共五十万字,均为一九四五年以内的创作。另外,这一时期还有两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连环套》与《创世纪》。

    关于这些作品的特色,下文谈到海内外研究情况时将予介绍,这里值得提出的是:1。

    这一时期,张爱玲初登文坛,崭露头角,引起关注和惊异程度甚高,曾被人目为“奇迹”,因而名噪一时。2。这一时期也是作家张爱玲的主要创作时期,时间虽短,产量颇高,且大都较精粹,而其时她才二十出头年纪,在文学史上诚属少见。3。张爱玲不仅在创作上有自己独特的路数,而且对各种文学体裁的驾驭,都颇具功力,不仅小说写得好,散文也写得好;小说中也不只是写短篇小说,《传奇》中相当一部分作品从规模看已是中篇,另外她也着手写长篇,充分展示了她作为小说家的才能。

    (二)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后至全国解放初期(一九五二年张爱玲出国之前)。这一时期,中国大地上正发生地覆天翻的历史性变迁,张爱玲的创作不再引起注意,然而,她也并未辍笔,甚至还可以说相当勤奋。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十八春》,中篇小说《小艾》、《多少恨》(据电影剧本《不了情》改写),散文《华丽缘》,电影剧本《不了情》、《南北和》、《太太万岁》以及其它一些作品等。

    由于张爱玲自己创作起点较高,这一时期作品无明显突破,但若认为她的起点即是终点,似可商榷,因为这一时期的创作表明,她是有若干进展的,例如,以往她主要写作中、短篇小说,《连环套》等长篇小说创作中途夭折,《十八春》则是她第一个完整的长篇小说,此外,她还着手于电影剧本的创作。又如,《十八春》、《小艾》等作品均可见当时进步潮流的某种影响,一面加强了对旧中国黑暗的揭露,一面也借人物的命运转捩,展现了新生活的曙光,虽然这种影响后来又为她否定,但在创作上毕竟客观存在过。

    (三)一九五二年去香港后至六十年代到美国定居前。在香港美国新闻处工作期间,她写了长篇小说《秧歌》和《赤地之恋》。这两部小说,虽也被海外某些评论者揄扬有加,无论作者,还是评论者,文字中都无可否认地带有明显的政治偏见,用以观察、表现、评价解放初期中国社会生活,必然与真实相忤。而与真实相忤的作品,其价值就值得怀疑。此间也偶有其它创作,如《五四遗事》(一九五七年),虽是短篇,却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感,文字也由绚丽归于平淡。从总的方面看,她在创作上已渐呈罢手之势,是由于源泉枯竭,抑心境转换,尚不得而详。

    (四)六十年代到美国定居至今。这一时期可称之为张爱玲创作活动的后期,其文学工作颇有“善后”的特点,先后将旧作《十八春》改写成《半生缘》(后改名为《惘然记》)

    ,将《金锁记》改写成《怨女》,出版了网罗旧作的《张看》与《惘然记》二书,也有一些小说、散文新作,如《色。戒》、《谈读书》、《谈读书后记》、《忆胡适之》等,但数量甚少。另一方面,重点似已转移至学术研究与翻译。一九七七年,二十万字的《红楼梦魇》出版,内收“五详”《红楼梦》论文,是一部对《红楼梦》做精深研究的书,显示了她长期致力于此的造诣。她除从事一些英译汉的工作外,又将清代小说《海上花列传》译成英文。

    张爱玲在美国深居简出,杜门谢客,她的情况也很少为人所知。

    二

    张爱玲甫登文坛其创作就不同凡响。这样的作家不可能不引起评论界的关注,和研究者持久的兴趣。这里,拟简要介绍一些对张爱玲创作的主要评价,以资参考。

    一九四四年发表的署名“迅雨”的《论张爱玲的小说》一文,系著名翻译家傅雷的手笔。此文至今在张爱玲研究中仍是很有分量的一篇。它首先从回顾当时文坛的缺陷角度,肯定了张爱玲的成就,称赞《金锁记》是“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在这篇作品中,情欲得到了深刻的勾勒,其作用亦显得很重要,主角曹七巧的悲剧令人感到惆怅和悲哀。“结构,节奏,色彩,在这件作品里不用说有了最幸运的成就。”在心理分析方面,张爱玲善于“利用暗示,把动作、言语、心理三者打成一片”,人物“每一个举动,每一缕思维,每一段对话,都反映出心理的进展……每句说话都是动作,每个动作都是说话,即使在没有动作没有言语的场合,情绪的波动也不曾减弱分毫。”又说:“新旧文学的糅和,新旧意境的交错,在本篇里正是恰到好处。……譬喻的巧妙,形象的入画,固是作者风格的特色,但在完成整个作品上,从没像在这篇里那样的尽其效用。”文章还对《连环套》予以严肃批评,并指出张爱玲创作题材偏窄,局限于男女间的事情,同时又有一种“淡漠的贫血的感伤情调”。

    张爱玲的《自己的文章》在这里值得一提,它不仅是对傅雷的批评的回应,而且由于其中阐明了她的审美观点与创作见解,对评价其作品相当重要。在这篇文章中,她宣称自己喜欢有更深长的回味的“苍凉”,喜欢像“葱绿配桃红”的“参差的对照”。“不喜欢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写法”,不那么强调主题,而是“让故事自身给它所能给的,而让读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也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她虽然喜欢素朴,却“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文章虽或过于华靡,心所向往的还是海水一般“饱蓄着洪涛大浪的气象”。虽然“只是写男女间的小事情”,却是意在写出人性的素朴与放恣,并有意于“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以此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要了解她的凄迷、惝*w的小说世界,不可不细读她的这篇文章。

    海外兴起“张爱玲热”,与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为她辟专章,并给予极高评价直接有关。夏氏称张爱玲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称《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说张爱玲“一方面有乔叟式享受人生乐趣的襟怀,可是在观察人生处境这方面,她的态度又是老练的、带有悲剧感的——这两种性质的混合,使得这位写《传奇》的年轻作家,成为中国当年文坛上独一无二的人物”。张爱玲创作的特色包括:(一)意象繁复、丰富,“《传奇》里所描写的世界,上起清末,下迄中日战争;这世界里面的房屋、家具、服装等等,都整齐而完备。她的视觉的想象,有时候可以达到济慈那样华丽的程度。”(二)有强烈的历史意识。(三)处理人情风俗十分熟练,对人的性格揭示深刻,“对于人和人之间的微妙复杂的关系,把握得也十分稳定”。一方面受弗洛依德和西洋小说的影响,心理描写细腻,且能运用暗喻以充实故事内涵的意义;另一方面又得益于旧小说,对白圆熟,和摸透了中国人的脾气。“《传奇》里的人物都是道地的中国人,有时候简直道地得可怕;因此他们都是道地的活人,有时候活得可怕。”夏志清还指出,“张爱玲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可是同时又是一个活泼的讽刺作家,记录近代中国都市生活的一个忠实而又宽厚的历史家。”在她的若干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是隽永的讽刺,一方面是压抑了的悲哀。这两种性质巧妙的融合,使得这些小说都有一种苍凉之感。”

    在夏志清评论之后,海外研究张爱玲的论著出了不少。一部分致力于对张爱玲作品进行深入探究与赏析,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水晶的《张爱玲的小说艺术》一书中所收论文,如在《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中,他分析张爱玲对意象娴熟而巧妙的运用,为读者打开了观看张爱玲小说世界的又一视境。《试论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神话结构》虽为大胆的假想分析,却也别具只眼,富有新意,开掘出了作品中形象意蕴的繁复层面。《潜望镜下一男性——我读红白玫瑰》一文对《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人物心理描写更是有精彩的解析,以郁达夫的不足作对照,或有扬此抑彼之嫌,但听水晶细细道来,使人对张爱玲洞察人物心理之深与表现技巧之高,不能不佩服。水晶的评论,能引起读者对张爱玲作品更为浓厚的兴趣。还有一些研究论著评析了以往评论中较少谈到的作品,以及张爱玲的近作,扩大了对张爱玲的了解。

    另一部分则是对张爱玲创作有不同看法,并展开了交锋。

    对张爱玲创作持批评态度的评论者可以唐文标为代表。唐文标认为张爱玲是一个“活在新时代中的租界上海的旧作家”,是“没落的上海世界的最好和最后的代言人”。在《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张爱玲早期小说长论》一文中,他从张爱玲的小说世界及其构建的角度,指出张爱玲的世界是荒凉的,“死”的,里面的人物也都在走着死亡的路,“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在他看来,这都是与时代脱节的,而且缺乏积极的社会作用。唐文标与一些持相同意见的人都认为张爱玲创作题材狭窄,人物平凡,有趣味主义倾向。

    唐文标等人的意见遭到朱西宁等人的猛烈抨击,被认为是“题材决定论”和狭隘功利主义。

    对具体作品评价也有见仁见智,看法各异的,例如,有人对《怨女》和《金锁记》进行比较,认为《怨女》在情节上,欠缺《金锁记》那种复杂与深入,也缺乏深度和严谨的结构(王拓:《〈怨女〉和〈金锁记〉的比较》)。也有人认为,《怨女》削除了女主角的女儿,减低了悲剧的力量;但在结构和文字表现方面,《怨女》处处胜过《金锁记》(李元贞:《文学论评——古典与现代》)。

    应该指出,相当一部分研究者虽然也喜爱张爱玲的作品,赞同对张爱玲的小说成就及其创作才能予以较高评价,却不同意盲目推崇,这还是比较实事求是的态度。

    国内对张爱玲的介绍和研究,是从八十年代初再度开始的,张葆莘的《张爱玲传奇》(《文汇月刊》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和柯灵的《遥寄张爱玲》(《读书》一九八五年第四期)

    以散文的笔调介绍了张爱玲的生平与创作,特别是后一篇,作者以张爱玲老友与历史见证人身份,夹叙夹议,写来真情动人,评品允当。陆续发布的研究文章,有的看重张爱玲独特的艺术表现领域,认为:“她的作品对沪港畸形社会及其历史渊源的探索,很能体现出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社会独特的一角,一定程度地把封建文化与资本主义文化在这块土地上的媾合所缔造的文化畸形儿的特点作了传神的勾勒。这一幅幅旧中国的社会风情画及其道德性极强的主题,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还较少为人涉及,因而有其不容忽视的价值。”(丁尔纲:《“龙”的生活与“龙”的艺术——读张爱玲的〈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一九八五年第四期)。也有的看重她“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某些表现手法和特点溶于一炉,把小说写得华美而又悲哀,富丽而又苍凉;充满缤纷的意象和朦胧的暗示,而又力求作真实、精细的刻绘;强调启示和联想,而又不摒弃传统小说的路数”,走的是一条“中西合璧”的道路,对小说艺术形式的创新,对小说的现代化和民族化会有启发。(金宏达:《张爱玲短篇小说选。前言》)还有人感兴趣的是:“一方面,是小说十足的‘现代气息’,在她精心营构的艺术世界里所展示的地道文化人意识实现了对以往小说镜子般反映生活模式的超越,……

    另一方面,却是小说的平民化表现。“(王嘉良:《贵族艺术的平民化表现》,《天津社会科学》一九九○年第一期)。也还有些研究文章试图从不同角度切入张爱玲的创作,如从作为创作主体的张爱玲的”失落者“心态对创作的影响来理解她的作品(宋家宏:《张爱玲的”失落者“心态及创作》,《文学评论》一九八八年第一期),对张爱玲的作品与《红楼梦》作具体的比较研究(吕启祥:《〈金锁记〉与〈红楼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一九八七年第一期),以及从女性文学演进的角度阐述张爱玲作品的思想内涵(于青:《女奴时代的谢幕》,《安徽教育学院学报》一九九一年第二期)。

    所有这些研究都显示,张爱玲的小说世界是有着众多幽丽、迷人的景观值得发现和欣赏的。

    三

    关于张爱玲著作出版情况:《传奇》最早于一九四四年九月由上海杂志社出版,同月再版,加上一篇序言。《传奇》增订本一九四七年由上海山河图书公司出版。《流言》则于一九四五年由中国科学公司出版。《十八春》于一九五一年十一月由上海亦报社出单行本。一九五四年,《传奇》在香港由天风出版社出版,改名为《张爱玲短篇小说集》,依一九四七年版印,加一篇再版序。另外,《秧歌》与《赤地之恋》,也在香港出版英文本和中文本。

    一九六八年,台北皇冠出版社重印和新印张氏作品:《张爱玲短篇小说集》、《流言》、《秧歌》、《怨女》、《半生缘》、《赤地之恋》。一九七六年,《张看》由皇冠出版社出版,内收《连环套》、《创世纪》、《姑姑语录》、《忆胡适之》、《谈看书》、《谈看书后记》、《论写作》、《天才梦》,另有自序一篇。一九七七年,皇冠出版社出版《红楼梦魇》,一九八三年,又出版《惘然记》,内收旧作小说及《五四遗事》和《色。戒》(《惘然记》系《半生缘》改名)等。

    近年来,国内主要有上海书店影印旧版《传奇》、《流言》发行,也有一些出版社出了不同的选本。

    由于特殊的历史情况,虽然张爱玲本人尚在世,其旧作亦需进行发掘,台湾唐文标教授钩沉辑佚,用力甚勤,先后出版了《张爱玲卷》、《张爱玲资料大全集》,收集了张爱玲许多旧作佚文,以及与张爱玲有关的资料,有助于人们了解张爱玲文学生涯的全貌。近来国内又有陈子善同志陆续发现张爱玲的一些旧作,如中篇小说《小艾》及短篇小说《牛》、《霸王别姬》等。

    本文集就是在张爱玲的旧作佚文不断发现的基础上进行编辑的,目的在于帮助读者比较全面地了解张爱玲的创作。全集分四卷,第一卷是短篇小说,第二卷是中篇小说,第三卷是长篇小说,第四卷是散文及其它。打散了以往各书的编排,以往旧作佚文补入,且对体裁作较合理的划分,一般以三万字左右定为中篇,十万字以上定为长篇,均按发表时间顺序排列,以见其创作轨迹。本文集主收张爱玲在国内期间的创作,故其学术论著如《红楼梦魇》、校注、译文等均不收入,其在海外的创作少量酌收,其它大都作存目处理。

    这种编辑方式仅为尝试,错误之处,敬希指正。

    一九九一年元月牛禄兴衔着旱烟管,叉着腰站在门口。雨才停,屋顶上的湿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黄泥潭子,汪着绿水。水心里疏疏几根狗尾草,随着水涡,轻轻摇着浅栗色的穗子。迎面吹来的风,仍然是冰凉地从鼻尖擦过,不过似乎比冬天多了一点青草香。

    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一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在那边,初晴的稀薄的太阳穿过栅栏,在泥地上匀铺着长方形的影和光,两只瘦怯怯的小黄鸡抖着粘湿的翅膀,走来走去啄食吃,牛栏里面,积灰尘的空水槽寂寞地躺着,上面铺了一层纸,晒着干菜。角落里,干草屑还存在。栅栏有一面磨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时磨的。禄兴轻轻地把手放在磨坏的栅栏上,抚摸着粗糙的木头,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

    他吃了一惊——听见背后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回头去看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禄兴娘子已经立在他身后,一样也在直瞪瞪望着空的牛栏,头发被风吹得稀乱,下巴颏微微发抖,泪珠在眼里乱转。他不响,她也不响,然而他们各人心里的话大家看得雪亮。

    瘦怯怯的小鸡在狗尾草窝里簌簌踏过,四下里静得很。太阳晒到干菜上,随风飘出一种温和的臭味。

    “到底打定主意怎样?”她兜起蓝围裙来揩眼。

    “……不怎样。”

    “不怎样!眼见就要立春了,家家牵了牛上田,我们的牛呢?”

    “明天我上三婶娘家去借,去借!”他不耐烦地将烟管托托敲着栏。

    “是的,说白话倒容易!三婶娘同我们本是好亲好邻的,去年人家来借几升米,你不肯,现在反过来求人,人家倒肯?”

    他的不耐烦显然是增进了,越恨她揭他这个忏悔过的痛疮,她偏要揭。说起来原该怪他自己得罪了一向好说话的三婶娘,然而她竟捉住了这个屡次作嘲讽的把柄——“明天找蒋天贵去!”他背过身去,表示不愿意多搭话,然而她仿佛永远不能将他的答复认为满足似的——“天贵娘子当众说过的,要借牛,先付租钱。”

    他垂下眼去,弯腰把小鸡捉在手中,翻来覆去验看它突出的肋骨和细瘦的腿;小鸡在他的掌心里吱吱地叫。

    “不,不!”她激动地喊着,她已经领会到他无言的暗示了。她这时似乎显得比平时更苍老一点,虽然她只是三十岁才满的人,她那棕色的柔驯的眼睛,用那种惊惶和恳求的眼色看着他,“这一趟我无论如何不答应了!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给人牵去了,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这两只小鸡了!你一个男子汉,只会打算我的东西——我问你,小鸡是谁忍冻忍饿省下钱来买的?我问你哪——”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把蓝布围裙蒙着脸哭起来。